第四章 雪夜凶杀(第2页)
乞寒之戏是一种源自西域康国的玩冬游戏,不畏寒冷的人们脱下衣服,光着上身走上街头巷尾,各执盆罐,互相泼冷水、投烂泥、追逐嬉闹取乐,其中还间有旋转如风的胡舞,所以又称为“泼寒胡戏”,自唐初传入中原以来,在京师十分盛行,一度被认为是勇敢者的游戏。当年发动“安史之乱”罪魁祸首的安禄山、史思明二人均好乞寒之戏,以致后来曾有人以此为由向皇帝上书,要求禁止这种游戏。
这日刚刚下过大雪,道路本已泥泞不堪,“乞寒之戏”
的冷水泼处,均结成冰珠,车马更加难行。鱼玄机一行人好不容易穿过沸腾的人流,所乘坐的马车却因为道路太滑,陷进了沟里,车者赵叔也误打误撞地被一乞寒的少年拿雪球掷中,一头栽下车来,摔伤了腿。幸好有尉迟钧、黄巢、昆仑、苏幕同行,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连人带车送回家去,由此耽误了不少时辰。
到达亲仁坊时,却见已经有不少金吾卫士和差役站在那里,万年县尉杜智满脸疲倦,正强打精神,向南门坊正询问着什么,一见鱼玄机便道:“鱼炼师,你回来得正好!”忽见到尉迟钧主仆竟然与鱼玄机一道,后面还跟着山东贡生黄巢,颇为惊讶,但他有公务在身,无暇闲话,只略微点头招呼,便续道:“鱼炼师,坊正王文木在你们咸宜观后墙外被人杀了!因为下雪的缘故,尸体刚刚被发现!”顿了顿,又道:“还有人在你们咸宜观外的墙壁上写了字……”
鱼玄机不等他说完,便急忙朝咸宜观奔去。只见咸宜观后墙外围了不少人,有差役,有金吾卫士,也有赶来看热闹的闲人。绿翘与一名红衣女子也远远站在一旁。鱼玄机匆忙赶将过来,本自担心绿翘有事,见到她安然无恙,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那红衣女子一见到鱼玄机,立即兴奋了起来,远远便叫道:“鱼姊姊!”鱼玄机一见到她,也是喜出望外,上前握住她的手,问道:“国香,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国香道:“我昨日才到长安,来咸宜观找你,绿翘说你出了远门,我便在咸宜观住下了,结果今早起来逛了一逛,回来才听说这里出了命案。”鱼玄机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绿翘道:“我们也不知道事情究竟。适才万年县尉带人来敲门,我才知道王老公死在了咸宜观外头。”
鱼玄机忙挤过人群。只见咸宜观后墙上从右往左清晰地写着:“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字迹极为潦草,不成章法。“王”字下有一个小小的木桶,里面装满了白色的染料,因天气寒冷,已然凝固。木桶旁边还有一把刷子。
坊正王文木刚好仰天躺在“生”字下,半边身子都掩在雪地中,额头到鼻子上有一道明显的血迹。脑后也有少许血迹,已经成为血冰。
鱼玄机一见那墙上的笔迹,便觉得十分熟悉。绿翘跟将过来,也道:“炼师,字迹与一年前的一模一样,肯定是王文木干的。”
杜智已经带着南门坊正、尉迟钧等人跟了过来,问道:“为什么说是坊正老王做的?”绿翘气愤地道:“王文木总是来我们咸宜观找炼师借钱,从来都是有借无还。
而且也不是干什么正经事儿,全拿去买酒喝了,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开始炼师还借给他,后来咸宜观一度快维持不下去了,哪里还有钱借给他。他借不到钱,就不停地在门外埋怨炼师。我忍不住,出来数落了他几句。从此以后,王文木每次到咸宜观外的时候都要骂骂咧咧的,均是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杜智皱眉道:“王文木身为坊正,竟然会做出这等事?”似乎不大愿意相信。尉迟钧忙道:“这点我可以作证,实情确实如此。”
鱼玄机前天离开亲仁坊时还见过王文木,今日回来便已经阴阳相隔,颇有人生无常之感,心想人死为大,便有心为其开脱,道:“其实最近一阵子,王老公已经好多了。”
绿翘冷笑道:“炼师别以为他突然变成什么善人了,还不是因为李近仁李君主动送了他一笔钱!”鱼玄机大感意外,问道:“李近仁给过王老公钱?”绿翘自觉失言,后悔不迭地道:“唉,本来李君叫我不要告诉炼师的,都怪我一时气愤,还是说漏了嘴。”鱼玄机默不作声,若有所思。
绿翘又道:“这还没过几天!昨日王文木又来观外骂人了。”杜智奇道:“昨日?”绿翘道:“嗯。就在国香到来之前。不过当时李近仁李君也在咸宜观观里,他全听见了,可以替我作证,我可没有冤枉他!实话说,王文木这种人死了倒也清净!”
杜智道:“可是目前的局面明显对你们咸宜观不利。”绿翘奇道:“难道还会有人怀疑是我杀了他么?”杜智看了鱼玄机一眼,不再说话。绿翘见县尉如此神色,更觉惊讶,问道:“杜少府不会连炼师也怀疑上吧?她昨晚可是不在观里。”
一旁黄巢忙道:“对,鱼炼师昨晚与我们都住在城外客栈,我和王子殿下都可以作证。”尉迟钧也道:“鱼炼师昨晚确实跟我们在一道。”杜智见众人误会他怀疑鱼玄机杀人,忙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鱼玄机忽插口道:“我知道杜少府的意思,绿翘有嫌疑,李近仁有更大的嫌疑……”绿翘道:“不可能!李君昨晚住到胜宅中去了!”顿了顿,又不服气地道,“要说嫌疑,那我还可以说昨晚在这亲仁坊区内的所有人均有嫌疑呢!”
杜智正待再解释,只听见有人叫道:“让一让……”赫然是李言的声音。鱼玄机惊喜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裴玄静正与李言一道挤过人群走来。
国香一见,也大为欢喜,叫道:“裴姊姊,你也来了!”
裴玄静乍然见到国香,很是意外,但她来不及闲话家常,只是点头回应,便径自走到围墙下,仔细勘察墙上的字迹和雪地上的尸体。国香奇道:“裴姊姊在做什么?”鱼玄机道:“她在寻找破案的蛛丝马迹。”李言任凭妻子作为,只将杜智拉到一旁,窃窃私语。
当下众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裴玄静,只有国香一刻也不得闲,忙着告诉鱼玄机她来长安后的经历:“鱼姊姊你不知道,我昨日一到长安,便看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公子公子被恶人拿石头掷中了额头,血流了一脸。大正月的,莫名其妙地挨了一石头,可真够倒霉的,不过人还好,没什么大事儿。有人认出了他是右拾遗韦保衡,要帮他到万年县报官……”
鱼玄机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陡然听到“韦保衡”三个字,登时留了神,问道:“那后来呢?”国香道:“后来可就更奇怪了,路人好心要帮他报官,却被他粗暴地拒绝了。后来他的随从赶过来扶他,也被他不耐烦地将手甩开了。”
鱼玄机道:“那随从是不是二十来岁,身材瘦弱?”
国香道:“是啊,原来鱼姊姊也认识他。”鱼玄机道:“他应该是韦保衡府中的乐师陈韪。”一时之间,不由得又想起来下毒害死温庭筠的凶手——韦保衡、李近仁、李亿、李可及、陈韪,到底是谁呢?
国香犹自絮絮叨叨,继续讲她的经历:“……我突然发觉肚子好饿,怕是挨不到咸宜观了,于是就在路边找了家馆子,吃完才知道长安的尖馒头这么贵,我带的钱根本不够付帐。店家还解释之前并非如此,说是去年关中大旱后,长安的粮价突然翻了五番,他们也不得不跟着涨钱。难怪我来长安的路上,遇到那么多人以捡橡实为食。哎,当时真是羞也羞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脱身,想报出鱼姊姊你的名号,可又怕丢了你的面子。幸好我命大福大,遇到了一位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娘子,她帮我付了酒账。对了,她还说要再找我玩,我就告诉她我就住在咸宜观。鱼姊姊你不会怪我吧?”鱼玄机随口答道:“当然不会。你一来就能结识到如此见义勇为的朋友,这是好事。”
国香笑道:“是啊。她人很好的,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她还送给我一条手绢。”一边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条纹路精致的手帕,炫耀道:“好看吧?”鱼玄机道:“好看。”
突然意识到什么,取过那条手帕看了看,惊讶地道:“这是纹布巾。”国香奇道:“纹布巾?很名贵么?怪不得梅灵送我的时候,她那个随从还想阻止,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
鱼玄机失声道:“你说她叫梅灵?那她是不是姓李?”国香道:“是啊,鱼姊姊认识她么?”鱼玄机心想:“李梅灵便是当今皇帝爱女同昌公主,她送给你的这条手帕纹布巾是稀世珍宝。既然公主没有表露真实身份,那么我也不便拆穿了。”于是便道:“不,不认识。”
国香不知内情,又道:“梅灵那个随从,样子很奇怪,老是愁眉苦脸的,不过说话的声音却好听极了。”鱼玄机暗想:“那便是李可及了。只是不知道这二人怎么会到寻常饭馆吃包子。”便问道:“他们也是到那里吃饭吗?”国香摇了摇头:“不是。好像那个随从在向伙计打听什么事儿,大概是有人在那家饭馆喝醉了酒,说要卖什么物事,而梅灵想买,所以特来询问。”
鱼玄机心想:“劳烦同昌公主亲自寻访的东西,肯定非同小可。”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灵光一现地问道:“那小娘子想买的物事是不是叫九鸾钗?”国香也不能十分肯定,道:“好像是吧。我听那随从跟梅灵提了很多名字,什么鹧鸪枕、翡翠匣、火蚕绵的,好像其中也有九鸾钗。”
鱼玄机心中顿时如同翻江倒海,忖道:“鹧鸪枕、翡翠匣、火蚕绵这些都是同昌公主拥有的宝物,她唯独没有九鸾钗。看来真是李可及下毒害了飞卿,他一心想要得到九鸾钗以讨好公主和圣上。果真如此的话,我自当为飞卿讨回公道。只是不知道为何那九鸾钗又落到了他人手中。”她心中疑问甚多,以她干脆的性格,恨不得即刻就要去找李可及问明真相。
又听见国香续道:“还有奇事在后头呢。我出饭馆的时候,又遇到了韦保衡和他的随从,还听见他跟梅灵的随从打招呼,好像叫他‘江军’什么的,原来他姓江。”鱼玄机心想:“是将军,哪有什么江军。”当下也不说破,任她说下去。
国香道:“不过后来就很顺利了,我问了路,找到咸宜观,一敲门,却是个男的,吓了我一大跳。后来才知道他叫李近仁,是特意送食盒来给鱼姊姊的,不过鱼姊姊不在,尽数进了我和绿翘的肚皮……”鱼玄机骇然地望着她,这个毫无心计的女子,竟然在到达长安后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便遇到了除了李亿外的所有疑凶,这是意外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某种注定?
她正要详细询问,却见裴玄静已经检查完现场,走过来向众人道:“虽然大雪将凶手脚印这些重要痕迹都掩盖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
杜智已经听李言说了京兆尹温璋让裴玄静协助查案的情况,他虽然并不如何了解裴玄静,但一名弱质女流之辈能得京兆尹如此器重,料来其必有过人之处,便客气问道:“娘子有何发现?”裴玄静道:“坊正王文木应该是到咸宜观的墙外来刷字,意外遇到了凶手,凶手为了灭口,才杀了他。”
南门坊正不知道裴玄静的身份,他虽然与王文木关系一般,但毕竟同为坊正,颇有兔死狐悲之感,不免怀疑地问道:“娘子凭什么这么说?”裴玄静道:“大家看,王文木的右手和左手手掌上沾了白色染料,因此在木桶的手柄和刷子上都留下了清晰的白色掌纹。从手柄和刷子的掌纹来断定,王文木应该是左撇子。”南门坊正:“对,左撇子这一点我可以证实。但这也不能说明这些字就是老王写的。”
裴玄静道:“请再看他的脸上和前胸的衣服,都有斑斑点点的白色染料,那是他在仰头刷字时留下的。尤其能说明问题的是,他是左撇子,左脸和左边衣服上的涂料要比右边的多。”众人一看,果然如此,顿时无不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