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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宴(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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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钧便命苏幕去取了一筒签出来。他是主人,先抽了一支。只见竹签上写着:“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下面有一行小字注着:“任劝十分。”“劝”便是敬酒的意思。张直方笑道:“这支签好,‘四海之内皆为兄弟’,殿下为人正是如此。来,我先敬殿下一杯。”尉迟钧便饮了一杯。

下面轮到李可及,抽到的是“敏于事而慎于言”,只注了一个字“放”,意思是重新下筹。不料他再抽,依旧是这支签,众人无言,只好放过,张直方又自饮了一杯。

下一个轮到韦保衡,签上写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注了四个字:“录事五分。”众人喧笑不已,乱饮了一通,气氛当即热烈了起来。

下一个是杜荀鹤,签上写着:“一箪食,一瓢饮。自酌五分。”杜荀鹤连连摇头,叹息了两声,自己喝了半杯酒。

下一个轮到黄巢,抽到一支“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

的签,“处”便是罚酒的意思。

下面是李近仁,抽到的签上写着:“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请人伴十分。”他扫了一眼赴宴之人,最终将目光落在角落中的乐师陈韪身上,便邀请陈韪一道饮了一杯,大出众人意外。陈韪极为感激,特意放下手中的玉笛,走过来对李近仁说了声:“多谢!”

下一个轮到李凌,李凌请裴玄静先抽,抽到了一支“择其美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李言刚要替裴玄静婉谢推辞,张直方忽地大声喊道:“此酒令不好!不如咸宜观观主鱼玄机自制的唐诗筹令!”

众人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愕然不已。只见张直方脸色泛红,已经有醉醺之态,均不知道他是戏言还是当真。黄巢见众人都沉默不语,忍不住地插口道:“既是如此,何不去邀请鱼炼师携带筹令前来?”他说完这一句,心中登时有些羞愧,因为他知道刚才的建议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他内心深处是极渴望能再见到那位神仪妩媚、举止详妍的女道士的。为了掩饰,他又补充了一句:“人多岂不是更加热闹些。”

黄巢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但却不知道不当在何处,难免十分尴尬。过了好半晌,尉迟钧才迟疑道:“这个……鱼炼师她……嗯……”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描绘这位大名鼎鼎却又不可捉摸的邻居,竟然连自己心头也惘然疑惑了起来。

却见张直方“噌”地站了起来,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咸宜观邀请鱼玄机前来。”尉迟钧急忙叫道:“将军,你……”张直方道:“殿下放心,我还没醉!我必定能将鱼玄机请到。”刚要转身,又想起了什么,对尉迟钧嚷道:“我敢跟你打赌!若是我赢了,将鱼玄机请来,你就送我十桶葡萄酒;若是我输了,我就赔你两只大雕!”不待尉迟钧答应,在一干惊讶的目光中走出了花厅。

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李可及更是呆呆地望着尉迟钧,似乎另有深意。尉迟钧想了想,回头叫道:“苏幕,你出去跟着张将军,可千万别让他对鱼炼师无礼。”苏幕却是不动,仿佛有些迟疑。尉迟钧愕然问道:“怎么了?”苏幕低声道:“奴家和张将军刚才回来,经过咸宜观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似乎是李御史……”话到后来,声音低不可闻,生怕旁人听见。尉迟钧大惑不解道:“什么人影?什么李御史?”苏幕见一时难以说明白,便应道:“奴家这就出去看看。”站起来跟了出去。

外面月光湛湛,如水银般流泄,四处充斥着晚秋的凉意。苏幕匆忙提了一个灯笼点上,一路追出花厅,穿过长长的葡萄架 廊,却没有发现张直方的人影。一直追到大门口,问起守门的老仆,回答说未见到有人出去。但老仆年事已高,老眼昏花,未必可信。苏幕也不听说,径直出了大门,果见前面通向咸宜观的道上有人影憧憧,急忙叫道:“将军!”一边追了上去。不料那人影一听闻她的声音,反而加快了脚步。

苏幕生怕张直方请鱼玄机不到,气急之下大打出手,也加紧了脚步,不料还未到咸宜观门口,那人影便不见了踪迹。苏幕四下一看,再无动静,看来人是进了咸宜观中无疑,一时犹豫要不要上前拍门,转念一想:“就算张将军比我脚快,可也不该毫无动静地进了咸宜观,最起码该有开门的声音才对。”顿时想到适才张直方出去时满面通红,会不会是醉倒在府中什么地方了,要知道他今晚一人喝的酒,绝可以赶上其余所有人加起来的量了。虽则这葡萄酒入口甜软,然而后劲十足,最易饮过也最易醉人。

一念及此,苏幕便返回胜府寻找,到大门处再问老仆,对方仍坚持说没有见到人出去,她便半信半疑地急急往里赶去。刚到葡萄架下,便看到张直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神情有些茫然,显见是走错路了。

传闻张直方醉酒后性情与平日大不相同,暴躁易怒不说,还受不得丝毫忤逆。有一次他半夜醉酒后回金吾卫,仅仅因为金吾使开门晚了些,他便拔刀相向,将金吾使砍成重伤,为此事还被御史弹劾过。苏幕虽未亲眼见过他醉后的样子,却也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绝不敢再跟上去,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到花厅。

花厅欢宴似已散去,只剩下了李言、裴玄静、李凌和韦保衡四人坐在牙**,正围着一张小案子玩叶子戏。问起一旁的侍女,才知道众人已经料到张直方此去咸宜观必然要吃闭门羹,绝无可能将鱼玄机请到,是以韦保衡提议玩叶子戏博弈取乐,其他人则赏月的赏月,散步的散步,睡觉的睡觉,各行其便去了。

突然,韦保衡重重一甩手中的纸牌,得意地笑道:“娘子,你又出错牌了!我又赢了!哈哈!”他开心得手舞足蹈,像小孩子赢了游戏一般兴奋,全然没有了平时的翩翩公子风度。裴玄静微微一笑,对输赢毫不介意。李言笑道:“韦兄嗜好叶子戏,是长安有名的高手。内子今晚才新学,哪里及得上你技艺高超。”

这叶子戏起源于汉代,传说是汉初开国名将韩信为了排遣部下将士的乡愁,以天文历法为基准,发明了骨牌游戏,供军中玩耍娱乐。牌分四类,以象四时,四种花色分别象征春夏秋冬四季。因骨牌只有树叶般大小,所以又称为“叶子戏”。唐朝玄宗明皇帝期间,由骨牌改制的纸牌也开始流行,宫内宫外均成为时尚。这种叶子戏打法花样很多,基本的玩法是依次抓牌,大可以捉小,万胜千,千胜百,百胜钱;叶子牌未出时,反扣为暗牌,不让他人瞧见;叶子牌出后,一律仰放,由他人从明牌去推算未出之牌,以施竞技。

到后世宋朝末年蒙古人西征时,将叶子戏带去了欧洲,由此演变成了塔罗牌及现代扑克。

韦保衡爱牌成癖,当下挽了挽衣袖,笑道:“再来!

还是由娘子来坐庄。”众人便重新洗牌,再开一局。不料形势陡然为之一转,裴玄静渐渐熟悉了规则,这一局竟然大获全胜,胜得干脆彻底,就连韦保衡这等高手也目瞪口呆,连声道:“原来娘子精于此道,倒是失敬了!再来,再来。”

月光下的咸宜观如同一个巨大的黑影,寂然无声。晚风清冽,**的香气丝丝缕缕,在四周若有若无地盘旋着,愈发显得诡异而神秘。

看这情形,张直方应该是已经进了咸宜观的大门了,且不吵不嚷、无声无息,这可是件难得之事。大概素来我行我素的张直方也如同京城的许多达官贵人一样,暗中倾慕鱼玄机吧,毕竟,像她这样的大美人儿兼才女是少之又少的。

苏幕这样想着,心下略为宽慰,好奇心却不由得大起,不自觉地往咸宜观方向走去。她手中未打灯笼,又害怕为张直方惊觉,刻意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咸宜观墙角,刚一伸头,便看见一黑影从墙头翻出。苏幕一呆,本能地问道:“是张将军么?”

那黑影乍然听到她发问,也愣在当场,显然料不到竟然有人隐在角落中。但他仅仅是稍一迟疑,便提气一纵,竟然就此跃上了咸宜观的高墙,随即跳入观中,如兔起鹘落,顷刻即阒然不见。

苏幕眼睁睁地看见那黑影没入黑暗当中,犹处在惊诧当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急忙往咸宜观大门跑去。大门恰好就在这时候打开了,一名绿衣侍女举着一只小小的灯笼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皎洁的月光和微弱的灯光交相映照在她圆润的脸庞上,显出几丝难以名状的娇艳。苏幕远远瞧见,急忙叫道:“绿翘!

绿翘!”

那名叫绿翘的侍女一时愕然,她站在灯光的明处,尚看不清苏幕的面容,只扬声问道:“是谁?”苏幕已经奔近大门,道:“是奴家,胜宅的苏幕!绿翘,奴家告诉你,适才有人飞进你们咸宜观……”

一语未毕,张直方和鱼玄机已经并排走了出来。张直方虽然面色依旧通红,却已然全无醉意,虎目一转,落在苏幕身上,狐疑地问道:“苏幕?你来做什么?”语气已然有不快之意。苏幕被他一瞪,竟然不敢再提下面的话头,幸好她心思甚为机巧,立即赔笑道:“奴家记挂将军,特意过来看看。”张直方点点头,道:“我已经请得鱼炼师,这就走吧。”

苏幕应道:“是。”闪身到一旁,让张直方和鱼玄机先走。又心想:“鱼炼师一走,咸宜观只剩下绿翘一人。若然真有人潜入咸宜观,她一个小娘子,又是个瘸子,如何能应付得了?”便上前悄声告诉绿翘适才见到有人从观内跃出、复又跃入之事。不料绿翘只笑道:“苏幕姊姊玩笑呢!目今早已夜禁,哪里有人能出入得坊门?况且我也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飞檐走壁。”苏幕道:“怎的没有?昔日汉代赵飞燕身轻如燕,能在人的手掌上跳舞,便是因为她炼气有成,会一种道家内功,能提轻身体,跟飞檐走壁异曲同工。”绿翘打趣道:“久闻苏幕姊姊舞技高超,谅来也会这掌中舞了,改日一定要见识一下。”

苏幕姊姊定然看花了眼罢。”

苏幕还待再说,却听见张直方叫道:“苏幕!”苏幕无奈,只好叮嘱绿翘自己多留意,逼着她应了,这才自去追张鱼二人。

三人刚上坊道,却见李近仁慢悠悠地从墙角处走了出来,主动招呼道:“张将军!鱼炼师!”苏幕第一个反应便是:“原来刚才见到的黑影就是他。”她曾经几次见到李近仁出入咸宜观,知道他与鱼玄机熟识,也许他是跟尉迟钧一样,担心张直方请鱼玄机不到对其无礼,所以跟来探风。如此想着,心下当即舒了口气。

只是鱼玄机突然看到李近仁时,明显大吃了一惊。张直方则一改旁若无人的态度,上下仔细打量着李近仁,警惕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李近仁笑道:“适才酒饮得多了,出来走走,消消酒气。”目光落在了鱼玄机身上,随即转开。张直方还待再问,鱼玄机突然道:“将军,我们走罢。”张直方看了她一眼,再望了眼李近仁,默默地跟了上去。四人一路再无他语。

步入花厅时,宾客大多已经回来,正在围观叶子戏。

张直方重重咳嗽了声,不无得意地道:“各位,我已经将鱼炼师请到了。”众人讶然回头。黄巢凑巧站在距离厅门最近之处,只见鱼玄机已经完全换了装束,穿一身霞红满云宽袖道袍,外面罩了件蓝花卷草纹白袄,发髻上插着支珊瑚如意簪,比起白日来更多了一层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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