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宴02(第1页)
第二章夜宴02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纷纷,好奇地探究当晚张直方到底是以什么法子将鱼玄机请出来的,因为这位才女一度以豪放风流著称,曾经是长安豪华酒宴上的常客,但一年前开始,突然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了。这位传奇女子,身上发生过太多故事。她出生在长安平康坊,自幼无父,母亲则是身份卑微的贱民。虽然身为贫家女子,但她却从小向学,好读诗书,兼之天生聪慧,豆蔻年华时便已经能写一手好诗,尤工韵调,情致繁缛,声名远播,为才名满天下的温庭筠所赏识,二人结为忘年交。这温庭筠的祖先温彦博当过唐朝的宰相。但到了温庭筠一代时,家境已经败落。温庭筠为了求得功名仕途,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他文思敏捷,每次入试押官韵作赋,都是八叉手就完成八韵,堪比昔日曹植数步成诗。但如此才华,却始终未能及第。据说其中的原因是因为当权者嫌他经常出入歌楼妓馆,不修边幅,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有点孤芳自赏、风流过度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当今皇帝曾经微服出游,路过温庭筠位于鄠县的传舍。温庭筠不认识皇帝,傲语诘问,甚至语出不逊,皇帝怀恨在心,所以一直有意打压。温庭筠自负才华当世无人能及,自然对此非常不满,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恨,他多次给人做枪手代考,有意扰乱科举,因此更加为当时的世道所不容。然则才子毕竟是才子,鱼玄机当时还是个少女,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华,传说她对温庭筠情根深种,但温庭筠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接受。其中原因,说法也很多:有人说是因为鱼玄机身份低微,令士族出身的温庭筠有所顾忌;也有人说是因为鱼玄机自己的原因,她因身份不得嫁士人和良民为妻,只能为妾,而她并不愿意;还有人说是因为温庭筠自惭年老貌丑,不愿意耽误才貌双全的鱼玄机。无论真实情况如何,这一对白发红颜始终只局限在一起谈天出游的师生关系上。有一次二人同游新昌坊的崇真观时,鱼玄机看到新及第的进士争相在南楼题名,一时感慨,提笔在墙壁上题下了一首诗: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志意激切,叹息自己虽然诗才出众,可惜身为女子,无法像男子那样博得功名,成为有用之才。正是这一首有极大离经叛道意味的诗,引起了新科状元李亿的注意。他赏怜这个特立独行、不同凡响的少女,想方设法地结识她,并将她娶为自己的爱妾。
然则郎情妾意的美满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李亿正妻裴氏闻讯从鄂州追到了长安,大闹不休,逼令丈夫休掉鱼玄机。裴氏来头可是不小,出身于名门望族河东闻喜裴氏。
这一家族声势极为显赫,公侯一门,冠裳不绝。自秦汉以来,先后出过宰相五十九人,大将军五十九人,中书侍郎十四人,尚书五十五人,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二十五人,刺史二百一十一人,太守七十七人;封爵者公八十九人,侯三十三人;与皇室联姻者皇后三人,太子妃四人,驸马二十一人。可谓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辉耀前史,茂郁如林,代有伟人,彪炳史册。能与这样的家族联姻,本身就已经是难得的荣耀,更何况还于仕途大大有利。在妻子的压力下,李亿虽然万般不舍,最终还是采纳友人的建议,暗中将鱼玄机送回鄂州老家。但后来不知何故,鱼玄机又独自返回了长安,并到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不久,老观主一清炼师病死,鱼玄机即接任为观主,并在观门处贴出了“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从此名噪京华,成为文人雅士争相交结的对象。不过一年前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她突然又一改常态,拒绝再出面应酬,甚至为此得罪了不少权贵。行事如此神秘的女子,既令人向往,又无从把握。
自鱼玄机踏入花厅的那一刻起,黄巢的目光便几乎再没有离开她。当然,瞩目她的不仅是黄巢一人,她无可争议地成为全场的焦点。就连一直一脸愁苦的杜荀鹤也舒展了眉头,好奇地盯着这个矫矫不群的美丽女道士。尉迟钧愣了好半天,才赶上前来,客气地道:“炼师雅量高致,今夜光临寒舍,当真令蓬荜生辉。”力请她坐首席。鱼玄机本就有疏旷不拘、任性自用之名,也不十分推让,便坐了上座,在一干男子的目光中,依旧神态澹定。
尉迟钧一一介绍众人后,她先从怀中取出一本黄麻纸册,起身奉给裴玄静道:“听闻娘子新婚大喜,仓促之间,无以为备。这本《道德经》为我手抄,区区微物,聊以为贺。”孰料裴玄静欢喜异常,郑重接过,道:“今日得见炼师,三生有幸,日后还要多向炼师求教。”
她虽言语恳切,然而鱼玄机阅人无数,受过的奉承实在多不胜数,并不以为意。只有一旁李言听了十分骇异,他知道妻子从不赞许他人,眼下竟说出了“三生有幸”这样的话,可见她是何等赞赏鱼玄机了。一念及此,内心深处不禁隐隐约约地烦恼起来,到底为什么心烦意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鱼玄机又见裴玄静一身玄服,头上的银钗也过于素淡,便拔下自己头上的珊瑚如意簪,道:“今日一见,甚是有缘,我与娘子互换发簪,留个纪念,如何?”裴玄静明白她出于好意,当即取下自己的银钗,二女相互为对方插上。
韦保衡拍手笑道:“鱼炼师到了,可多了不少雅趣了。”回身便叫道,“陈韪,还不快吹玉笛,请鱼炼师雅正。”却发现背后的座席上空无一人,陈韪并不在此。韦保衡只好干笑道:“这竖子多半又去茅厕了。他肠胃不好,宴会上总是如此扫兴。”
正说着,陈韪走了进来。韦保衡面色一沉,刚及发作,鱼玄机突道:“无妨,韦公子毋须介怀。”韦保衡听到她主动跟自己说话,顿时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哪里还顾得上去呵斥陈韪。又道:“若是得李可及将军唱上一曲,也是人间仙乐。”一眼望过去,这才发现李可及并不在席间,原来他已经自要了一间客房去歇息了。鱼玄机惊讶地道:“原来他也在这里。”张直方冷笑一声,道:“他不在更好。鱼炼师,这就请你将酒令取出来罢。”
当下鱼玄机取出酒令,说明游戏规则,原来这酒令每一句都是唐诗,颇为雅致。众人见她目光眉彩,奕奕动人,大多为其风姿神韵所倾倒,说是玩酒令,其实都在暗中品度美人。尤其尉迟钧更是惊诧,原来这位芳邻是如此大方可人,并无传说中那般怪异。他急忙吩咐厨下多备最拿手的酒菜,再开两桶葡萄酒,又另外多烤了几张古楼子。
这一场欢宴,一直持续到凌晨五更天晨鼓响时才结束。
关门鼓敲八百下,晨鼓总共要敲三千下,自五更二点由宫内“晓鼓”声起,之后每条街鼓次第敲响。众人中只有张直方酒饮得多了,被侍女扶去客房睡了。李言本待中途退席,但见裴玄静并无去意,也只好陪着。
晨鼓一响,即表示夜禁结束,坊门打开,街上亦可通行。韦保衡还要上朝,先行带着陈韪离去。告别时犹自依依不舍,对鱼玄机道:“几日后我家有个宴会,若得炼师大驾光临,定然增色不少。”鱼玄机笑道:“我已经不再参加酒宴。韦公子盛情,只能心领。此次破例,只为张直方将军应承了我一件要事。”韦保衡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讪讪离去。
当下尉迟钧叫人领李言、黄巢等人先去客房休息,李言却道:“我们也该走了。”尉迟钧知他原定今夜要举行婚礼,不便强留,急忙命人去叫醒车者,准备车马。
黄巢本欲送李凌等人一程,却又顾及还须去尚书省报到,递送文解与家状,再办结款通保的手续,便自去客房睡了。
鱼玄机与众人一一辞别,礼数甚是周全。刚出胜宅,李近仁跟将出来,在后面叫道:“炼师!”鱼玄机停下脚步,会意地站在坊道旁,等李近仁近身,才低声道:“宴会上一直不大方便问李君,你……不是已经回江东了么?”李近仁迟疑道:“嗯……这个……我有几件事想告诉炼师……”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警觉地望着鱼玄机身后。鱼玄机回头望去,李可及正从胜宅中匆忙出来。他看到鱼玄机后,愣了一下,也未打招呼,便转折向东门而行。
鱼玄机望着李可及的背影,似乎对他的冷漠有些意外,怔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道:“李君欲言何事?”李近仁道:“这个……说来话长……”
鱼玄机见他欲言又止,便道:“很急吗?我今日还有事要办,得先去趟鄠县。”李近仁一愣,问道:“是去看温庭筠先生么?”鱼玄机点了点头。李近仁踌躇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我便长话短说,我昨晚看见……”
不及说完,昆仑飞也似地奔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叫道:“遭盗贼了!遭盗贼了!”鱼玄机吃了一惊,急忙问道:“府上可丢了什么贵重财物?”昆仑哭丧着脸道:“奇就奇在我家王子殿下宝柜中的金银珠宝一件不少,只有裴家娘子的嫁妆银菩萨丢了!二位请先回,小的还得赶去万年县衙报官。”急急而去。
鱼玄机与李近仁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露出了狐疑不解的神色。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裴玄静昨晚才到,偏偏银菩萨于昨晚失窃,下手者必是内贼无疑。
不仅二人这般想,就连素有度量的尉迟钧也这般猜测。
银菩萨是他重点交代甘棠妥为收藏之物,偏偏在他手中失窃,负疚之心更重。而李言更是烦闷,他身为县尉,盗贼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趁他娶亲之时盗走新娘的嫁妆,如何叫他不气恼。只有裴玄静依旧平静,令人诧异。
忽见得鱼玄机去而复返,进来安慰了裴玄静几句。又道:“娘子既然一时还不得离开,不如先去咸宜观逛逛。”
李言正欲阻止,裴玄静已经一边答应,一边站了起来。尉迟钧道:“如此甚好。两家离得也近,一旦有事,我即可派人去知会。”
裴玄静应了,自跟着鱼玄机前去咸宜观。侍女绿翘来开了门,见有客来,急忙赶去烹茶。裴玄静见她右腿有残疾,行走多有不便,忙道:“不必劳烦了。我四下随意看看。”绿翘笑道:“娘子远道而来,又值新婚大喜,定要饮一杯绿翘自制的**茶才行。”说着一瘸一拐地自去了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