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宴(第3页)
黄巢见张直方年纪轻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官居三品的大将军,不由得好生羡慕。他却不知道张直方之前本是卢龙节度使,那可是绝对的地方实力派,要比左金吾大将军威风百倍不止。他有意结纳,特意上前拱手道:“张将军!”不料张直方并不理睬,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尉迟钧道:“原来殿下尚有要紧的贵客招待。
难怪新近从西域运来了好酒,殿下也不邀请我,以致我不得不不请自来了。”
尉迟钧惊讶地道:“张将军的消息真是灵通,我这一批西域葡萄酒可是昨天才刚刚运到。”苏幕笑道:“殿下可别忘了,张将军负责京师宿卫,管的就是这长安城,还有什么消息能瞒得过他?”
张直方笑道:“知我之心者,惟苏幕也。”他一来便谈笑风生,大有旁若无人之态。苏幕听出言语中大有调笑之意,微微低下了头。暮色中,旁人难以看清她面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难堪还是羞涩。
苏幕、甘棠二人名为尉迟钧侍婢,实为爱妾,张直方是胜府常客,自然知晓,以他三品大将军的地位,当众出此言语很不合身份。但熟悉张直方的人,都知道他豪放不羁。尉迟钧素知张直方是性情中人,说话、行事无所顾忌,自然不会计较,当即笑了起来,道:“相请不如偶遇,张将军来得正好!人多岂不是更热闹些。各位,请进吧。”
张直方哈哈一笑,正要说话,突然看到了一直站在黄巢身后的李可及,脸色一变,当即皱起了眉头。尉迟钧早已经料到,向一旁的苏幕使了个眼色,苏幕会意,上前道:“将军,奴家先领你进去试酒。”不由分说地挽住张直方,要将他先拉进去。张直方道:“等一下……”
尉迟钧知道张直方素来鄙夷李可及优伶身份,生怕他当面发作,造成难以收拾的场面,急忙上前道:“张将军……”张直方道:“殿下请放心,我不是要说某将军。李少府明日大婚,我刚好赶上,总不能空手而来……”李言急忙婉谢道:“将军千万不要客气,小臣愧不敢当。”张直方摇了摇头:“那可不行。”神态甚是执拗。又转头笑道,“苏幕,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一趟永兴坊金吾卫么?”苏幕将头侧向尉迟钧,隐有征询之意。尉迟钧点了点头,苏幕莞尔一笑,自随着张直方去了。
黄巢本自尴尬,但见张直方除了尉迟钧及侍婢外,并不理睬旁人,也不再介怀,只凝视着二人背影,好奇地道:“现在不是已经夜禁了么?他们怎生出得坊门?”李言叹道:“以张直方的身份和能耐,谁人还能拿他怎样?”也听不出来是褒义还是贬义。他又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李可及。李可及始终阴沉着脸,眼睛一直望着别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的一切。
甘棠突然想起了什么,担心地问道:“殿下,张将军该不是又要拿几只血淋淋的大雕来当下酒菜吧?”噘了噘嘴,道,“那咱们家的鸡蛋还不够他洗锅的。”
张直方做派奢侈广为人知,凡他所猎取的猎物做下酒菜,必须要用鸡蛋洗锅具,据说他家每年为此所花费的鸡蛋无法计算。之前张直方也曾带同猎物到尉迟钧家做客,均有各种奇怪的要求,例如他好猎杀怀孕的动物,以取食胚胎。
但今日他既是不速之客,府中并没有事先预备。尉迟钧皱了皱眉,似乎也有所忧虑。天色就在这个时候完全黑了下来。
胜宅中,昆仑早已经带领仆人遍燃纱灯,宴会的花厅中更是点亮了数十盏铜制膏油灯,如同白昼一般。
花厅右首一张深红的案几上,摆着几样精美的食物。韦保衡席地坐在案几后的锦团上,正在一边饮酒一边等候尉迟钧一行回来。他不到三十岁年纪,长相极为俊美,面目轮廓清晰,鼻梁高而挺直,有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上去多情而迷人。就连一旁手执皮酒袋的侍女也不断偷眼打量着这个清秀俊逸、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他刚刚端起桌案上的夜光杯一饮而尽,侍女立即乖巧地重新斟满。但韦保衡显然没有感受到侍女刻意的柔情蜜意,只是重新端起了夜光杯。只是这次他并没有饮酒,而是就着灯光摩挲(su)把玩着酒杯,看上去有些无聊。
他是韦府的乐师陈韪,曾跟随温庭筠学习音律,以擅吹笛知名。韦保衡每逢参加宴会,必然要带上他,便如同平常人总是带着最亲信的童仆赴宴一般。
胡饼是一种学自西域胡人的食物,唐朝十分盛行,成为一代饮食风尚。最流行的做法是:以油和面,做成饼后撒上芝麻,再在炉子内烤熟。昔日大诗人白居易有《寄胡饼与杨万州》一诗: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
寄予饥谗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
诗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胡饼的香酥可口。而胜宅因为主人本是于阗人之故,做法更是别具一格,充满了西域特色:每次先做成数张巨大的薄面饼,依次涂满牛油后叠起,面饼之间都夹有羊肉、椒豉,以及西域特有的孜然香料,再放入特制的平底铁锅中,铁锅中事先铺好了葵叶,再送入炉中烤熟,等到肉香溢出,便可食用。这种胡饼又酥又润,味道浓烈,肉汁鲜美,京城中独此一家,被称为“古楼子”。
大概也知道美味难得,陈韪没有取桌案上的点心和水果,而是直接向侍女要了一份古楼子。不过他的吃态很是奇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生怕被人发现一样。而且从始至终,他都低垂着眼帘看上去神情十分谦卑,甚至有些猥琐。
右首最末位的案几上还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微胖的体态因为坐着更显臃肿。他只是一直默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面前的酒菜未动分毫,望上去极为沉闷。很显然,眼前的流彩溢金和美酒佳肴都未能引起他的关注,他似乎正沉湎于某种深沉的想象当中——他的人虽然坐在那里,思绪却在遥远的别处漫游着。此人正是江东商人李近仁。他虽是富商巨贾,但究竟是商人身份,社会地位远远低于达官贵人、名人雅士,尉迟钧虽不计较,但另一边的韦保衡既是科举出身,又是世家公子,自不屑理会他。三个男人便一言不发,各自冷清地坐着。
尉迟钧一行进来的时候,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韦保衡身上,只有裴玄静留意到了另一旁的李近仁。李近仁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向裴玄静感激地点了点头,暗含感谢之意。裴玄静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表示不必再提。
韦保衡见众人回来,喜出望外,站起来刚要寒暄,突然一眼见到尉迟钧手中的银菩萨,不觉一愣,问道:“这是什么?”尉迟钧道:“是裴家娘子的嫁妆。”韦保衡还是第一次见裴玄静,便向她点头示意,目光随即重新回到银菩萨上。
尉迟钧却是自顾自地走到一盏膏油灯下,一边转动银菩萨,一边啧啧赞道:“这么小一个莲花座,竟然刻了二十八个菩萨……四大天王,八大明王……”又举得更高,仔细察看底座。底座内部雕刻有双龙绕杵纹。尉迟钧喃喃道:“这是代表天龙八部……”韦保衡好奇地问道:“这菩萨很稀奇么?”尉迟钧点了点头:“这叫捧真身菩萨。你们看,他双手捧的盒子,代表的是佛骨。这种塑像,只在供奉佛骨、佛舍利时才有。据我所知,中原唯一的一座捧真身菩萨是当年玄奘法师游学印度时带回中原的……”
韦保衡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裴玄静道:“听说娘子是河南缑氏人,缑氏可刚巧是玄奘法师的故乡。”裴玄静点了点头。李言迟疑问道:“岳母姓陈,玄奘法师俗家也姓陈,会不会……”
裴玄静依然是平静无惊的面容,如同如镜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她没有直接回答李言的话以及众人探询的目光,仅仅是轻轻摇了摇头,但态度已经十分明确,既是表示自己不十分清楚,也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
裴玄静的态度有些冷场,但尉迟钧很为她的沉静气质折服,便将银菩萨交给甘棠,吩咐道:“你先好生收到柜子里,明日一早再取出来为裴家娘子装箱。”甘棠答应了,接过银菩萨走了出去。见李凌有所不解,尉迟钧又急忙解释道:“这尊银菩萨贵重之极……”
未及说完,韦保衡已然会意,先自笑了起来:“殿下是在担心最近搅得长安不得安宁的飞天大盗吧?你可别忘了,李言官任县尉,管的就是治安缉盗。那飞天大盗能有多大胆子,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李言连忙摆手道:“我是畿辅鄠县县尉,可管不到你们长安的飞天大盗。要是杜智来了还差不多,亲仁坊刚好就在他的辖区万年县内。”话音才落,登时意识到不该当着韦保衡的面提到杜智。
尉迟钧赶紧打圆场道:“杜智最近正为飞天大盗一案头疼不已,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不能怪他今晚不来。”一语既毕,这才留意到客人中还少了杜荀鹤,问起花厅的侍女,侍女回答道:“杜公子说要四下看看。”尉迟钧急忙打发昆仑和两名侍女出去寻找,又邀请众人坐下。
本来中唐以后,同桌合食已经成为习俗,不过尉迟钧家宴会,还是依照古风,席地而坐,分案而食。但今晚情况大有不同,来了好几个预料外的客人,尤其是张直方和李可及,均是三品高官,座次该如何安排才妥当。尉迟钧稍一迟疑,李言和韦保衡已经猜到他的心意,当即李言将左首第一位让出来留给张直方,韦保衡主动将右首第一位让出来给李可及。李可及坚辞不就,却挡不过韦保衡的热情相让,最终被推到右首坐下。
过了片刻,侍女领着杜荀鹤进来。他不过二十岁出头,脸色极为苍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十分文弱,但眉目之间却有种浓重的郁结之气,似乎心中有太多的愤愤不平。问起之下,才知道他是杜智的远房亲戚,是进京赶考的安徽池州生员,寄寓在杜智家。据杜荀鹤说,杜智正为轰动长安的飞天大盗劳心费神,分身乏术,便委托他前来为老友新婚送上贺仪。尉迟钧便特意将杜荀鹤介绍给黄巢,二人志同道合,倒也颇为欢喜。
当下酒菜如流水般上来,就连之前韦保衡和李近仁面前桌案上未曾动筷的饮食也被撤下,重新换过了热菜。尉迟钧寒暄过后,先用手指在杯中蘸酒,再弹向空中,这叫做“蘸甲”,意在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随即一干而尽,道:“许久没有喝过这么地道的葡萄酒了。”韦保衡笑道:“酒当然是故乡的好。”众人便一齐举杯,跟着尉迟钧饮了一杯。
黄巢从未喝过葡萄酒,一大口喝下去,只觉得一股子酸味,没有任何劲道,真不知道好喝在哪里。倒是觉得那杯子很有些特别。
尉迟钧府中甘棠、苏幕二女,甘棠擅歌,苏幕擅舞。
觥筹交错一番后,众人便吵吵要听甘棠唱上一曲。其实有名动天下的歌圣李可及在此,尉迟钧本不欲让甘棠献丑。不仅他这样想,在座的宾客希望能听到李可及一展歌喉的不乏其人,只是见他神态始终冷淡倨傲,只埋首坐着,酒与食物也甚少沾,似乎完全无心于这场夜宴,是以谁也不便开口,生怕就此碰个大钉子。尉迟钧见状,便对甘棠道:“如此,你便为大家唱一支曲子,以助酒兴。”一拍手,当即有数名女伎持了乐器进来,坐在众人身后。乐曲“叮咚”响了几下,甘棠曼声唱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雁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歌声虽然柔情妩媚,曲调却甚为悲凉。秋情绵邈,秋兴阑珊,一时间,众人似乎都被这支《燕歌行》勾起了思乡情怀。就连在长安出生、长安长大的尉迟钧也忍不住地感叹道:“想来真要感谢张议潮,若不是他从吐蕃人手中收复河西,重新打通了从长安通往西域的商路,我今生哪里还有希望重新喝到西域家乡的酒。就连我家乡于阗,恐怕也还没有摆脱吐蕃人的控制呢。”韦保衡笑道:“殿下想要感谢张议潮还不容易,他现正在长安做人质,就住在殿下隔壁的宣阳坊,一街之隔而已。”尉迟钧道:“我知道……”
一语未毕,张直方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好香!好香!我已经闻见酒香了。”话音未落,人已经大踏步地奔了进来,眼光一扫,意识到左首上位是留给自己的,当即直奔上前坐下,二话不说,先牛饮了一杯,笑道:“这葡萄酒可比殿下自酿的要好得多。”尉迟钧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我自己家里种的葡萄,既无天时,又无地利,哪里及得上西域的葡萄。难得张将军喜爱,我敬你一杯,请!”一旁侍女重新斟满,张直方又饮了一杯。
张直方不直接送礼给李言,却送给素昧平生的自己,裴玄静难免有些意外,一时迟疑未接。李言知道张直方为人恣意妄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生平最恨别人拂他的面子,要是不收还不知道要搞出什么事来,便向裴玄静点头示意。裴玄静这才伸手接过盒子,道了声“多谢”。张直方正忙着喝第三杯酒,不及回答,便只是挥了挥手。
在陈韪悠扬的笛声中,很快便酒过三巡。韦保衡笑道:“照老规矩,该是玩叶子戏的时候了。”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显见对叶子戏这一游戏十分迷恋。尉迟钧正要吩咐人换上牙床,张直方却道:“叶子戏是小孩子玩的把戏,有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不如行酒令来得痛快。”韦保衡先是一愣,随即赔笑道:“行酒令好,就依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