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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山记水程02(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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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万般红尘劫,犹如寒风再拂面。

李贽下定决心,不再犹豫。这天,正值侍御刘维巡按楚雄,李贽谢却簿书,封了府库,携家离开姚安到楚雄去见刘维,“乞侍公一言以去”,要求刘维批准他辞官退休。

刘维却不同意:“姚安守,贤者也。贤者而去之,吾不忍。非所以为国,不可以为风,吾不敢以为言。即欲去,不两月,所为上其绩而一荣名终也,不其无恨于李君乎?”

李贽回答:“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幸恩,是贪荣也,贽不为也。名声闻于朝也,而去之,说钓名也,贽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

刘维坚持不允。

既如此,执拗的李贽独自去了大理的鸡足山,在那里静静地读佛经。

李贽去意已决,刘维知道已经难以挽回,便将他的辞呈上交朝廷,终获批准,得致其仕。此时,已是七月。

李贽得知,如释重负,他**山水,在云南的奇山异水中肆意地徜徉数月,尽览滇中之胜。浮世万千,繁花落尽,可是,李贽的心中却依然有花开花落的声音。一朵,一朵,又一朵,在无人的山间静静开放、轻轻飘落。

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暖风熏细草,凉月照晴沙。

万历九年(1581年)春,李贽由云南而至四川,买舟东下,直奔湖广黄安。

很多年后,李贽追忆这段往事说,他总是与顶头上司发生矛盾,甚至发生冲突。他之所以弃官而去,本质上是他“不愿受人管束”“居官怕束缚”的缘故。云南巡抚王凝是个下流之辈,不足以为道,李贽与他顶顶撞撞,势在必行,理所必至。然而,李贽的另一位顶头上司骆守道,与李贽最为相知。这个人有水平,有能力,有操守,文章也写得不错,而且踏实能干。但是,李贽终不免与他发生了冲突,李贽总结说,原因就在于:“渠(骆守道)过于刻厉,故不免成触也。渠初以我为清苦敬我,终反以我为无用而作意害我,则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今古之号为大贤君子,往往然也。”

李贽信奉的是佛老之治,他对当时官场的“君子之治”相当反感,这是他不为世间所容的根本原因。而他之所以有“归老名山”的想法,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有着极大的关联。李贽曾写道:“独余连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时时烦懑,故遂弃官入楚,事善知识以求少得。”辞官这年,李贽已经五十三岁,他的妻子黄宜人也是个淡泊名利、甘守贫困的人,她愿与他一道同隐深山,支持他辞官回家。很多年后,黄宜人辞世,耿定力在为她作的墓表中讲述了这段故事:“卓吾艾年拔绂,家无田宅,俸余仅仅供朝夕。宜人甘贫,约同隐深山。”有此贤妻拔绂相助,与他相依为命,这也是李贽的福气吧?可是,“冀缺与梁鸿,何人可比踪。丈夫志四海,恨汝不能从”。李贽一生含辛茹苦,四海为家,抛头颅洒热血亦在所不惜,却独对妻子有着亏欠。

李贽辞官这年的早些时候,巡按刘维报请上司奖励群吏,李贽为姚州知府罗琪写作《论政篇》,表达他的政治理念。在这篇文章中,他坚决反对“本诸身”的“君子之治”,提倡“因乎人”“因性牖民”的“至人之治”。李贽认为,一切条教之繁和刑法之施,有智愚贤不肖之别和君子小人之分,导民使争,都是“君子之治”的恶果。而“至人之治”则不然,“因其政不易其俗,顺其性不拂其能”,无须求新知于耳目,也无须加之以桎梏,“恒顺于民”,社会自然可以治理得很好。李贽治姚安三年,“一切持简易,任自然”,就是这种理念的具体实践。

这篇《论政篇》,引发了骆守道的极大憎恶和反对。他迅速写出了《续论政篇》与李贽辩争:“使君儒者而尤好佛老,宜其说如此,无语刺史素不谙佛老说,礼乐刑政,未敢以桎梏视之也。”信仰之异催生了人性之恶。

李贽说,自己不能像汉朝的东方朔那样含垢忍辱、游戏仕途,又不能做到中庸之道、八面玲珑,所以为官二十余年,“贪禄而不能忍诟其得免于虎口,亦天之幸耳!”所以,这官是决然不能做下去了。

回想三年前,李贽初来姚安,但见承历代之乱、当兵事之后的边塞,满目疮痍,哀鸿遍野。面对贫瘠的土地、凋敝的民生、惊慌失措的百姓,李贽将他的施政纲领放在了一个字上:宽。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是尚宽大、务简易、循自然、不知而治、休养生息。从这样的观念出发,李贽在姚安府任上,“律设大法,礼顺人情”,尽可能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让边塞的各民族百姓和睦相处,宽厚安定。

如此这般,姚安终于有了宝贵的三年时间,这三年里,百姓休养生息,地方局势稳定,军民各安其业。

回顾在云南为官的经历,李贽最怀念当时在云南任洱海道佥事的顾养谦。顾养谦是南直隶通州(江苏南通)人,比李贽小十岁。万历六年(1578年),顾养谦调任云南佥事,与李贽相识。当时,李贽正在与云南巡抚王凝、参政骆守道发生冲突,以致云南的官场里,无人不痛斥李贽、无人敢搭理李贽。作为李贽直接上司的顾养谦,却不顾一切与李贽成为挚友,给李贽以最大的安慰和支持。这些支持如此重要,以至王凝、骆守道企图加害李贽的阴谋最终流产。

朝廷批准李贽辞官的消息传出,顾养谦正在北京。听到此事,他立即动身,赶赴云南,一路打听李贽的行踪,希望能在李贽向东行进的道路上与他相会。这种深厚的友谊在等级森严的官场,非常难得,也让李贽终生难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李贽仍然对顾养谦充满感激。李贽辞世之前,曾经在给顾养谦的信中,无比感激地写道:“其并时诸上官,又谁是不恶我者?非公则其为滇中人,终不复出矣。”在另一封信中,他写道:“求师访友,未尝置怀,而第一念实在通海。”海通就是南通,是顾养谦的家乡。

李贽写给顾养谦的信,是他心迹的真实体现。他在云南官场的处境可谓相当险恶,如果不是顾养谦的帮助,他真可能生死未卜,因为他得罪的是云南巡抚和云南参政。因为有了顾养谦的帮助,他才得以从险境中脱身,而且还有了升官的机会。可是,李贽厌恶了这一切,这一次坚决不干了。

李贽为人,清廉简朴,狷介疏狂,爱憎分明。他在姚安府三年,姚安大治,而他自己,“禄俸之外,了无长物”,深得百姓爱戴。此番离开姚安,老百姓对他恋恋不舍,“士民攀卧道间,车不得发。车中仅图书数卷。巡按刘维及藩皋两司汇集当时士绅名人赠言为《高尚册》,以彰其志。佥事都御史顾养谦亦撰序以赠”。清贫如李贽者,仅有一车书卷相随,这已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财富了。

李贽的好朋友方沆写作《送李卓吾致仕归里》三首,道尽李贽其人其志其事,其中一首道:“歌罢当尊击唾壶,旁人指点说狂夫。休言离别寻常事,万古乾坤一事无。”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夹道欢送,那些王凝、骆守道等伺机猎杀李贽的人早就虎视眈眈,暗藏杀机了。穿越五百年的时光,这股杀气至今未散。

可是,李贽义无反顾地走了。他要把所有的白日还给太阳,把所有的夜晚还给星河,把所有的春光还给绿野,把所有的肃杀还给昨天,期待明天——

胸中藏丘壑,笔下有山河。

七 听政有余闲,做官无别物

李贽幼年丧母,很小的时候就随父亲辗转于大海之上,颠沛流离中勉强糊口。七岁的时候,李贽开始随父亲读书歌诗,学习礼文。父亲名钟秀,号白斋。白斋先生是位有名的塾师,李贽在文中称:“吾大人何如人哉?身长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脱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吾董母不禁也。此岂可以世俗胸腹窥测而预贺之哉!”白斋先生闲暇时,便送李贽到训蒙之馆读书,李贽聪慧好学,每学必有斩获。

嘉靖十七年(1538年),十二岁的李贽写出了《老农老圃论》,不满孔子对学生樊迟问农事的指责,把孔子视种田人为“小人”的言论大大挖苦了一番,轰动乡里。《卓吾论略》记载:

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居士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问,在荷蒉丈人间。然而上大人丘乙已不忍也,故曰‘小人哉,樊须也。’则可知矣。”论成,遂为同学所称。众谓“白斋公有子矣”。居士曰:“吾时虽幼,早已知如此臆说未足为吾大人有子贺,且彼贺意亦太鄙浅,不合于理。此谓吾利口能言,至长大或能作文词,博夺人间富与贵,以救贱贫耳,不知吾大人不为也。吾大人何如人哉?身长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脱吾董母太宜人簪珥以急朋友之婚,吾董母不禁也。此岂可以世俗胸腹窥测而预贺之哉!”

十二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有见地的文章,实属不易。这篇习作,得到了父亲的赞扬,亲友们也纷纷祝贺李贽父亲:“白斋公有子矣!”泉州,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马可·波罗笔下的刺桐城,她的包容、开放、文明、进步,白斋先生坦**的胸怀、自由的意志、乐善好施的精神,都给李贽以人生宝贵的启蒙。李贽晚年回忆自己幼时性格,说道:“余自幼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

青年时代的李贽,“糊口四方,靡日不遂时事奔走”。他“糊口四方”的地点和职业今天已经无从考证。二十一岁,李贽迎娶十五岁的黄宜人,妻子温厚、贤惠。

二十六岁,李贽参加福建乡试,中黄昇耀榜举人。次年春,李贽在京参加会试,不第而归。三年后,李贽又在北京参加会试,再次不第而归。尽管如此,李贽却对科举制度充满厌恶。《卓吾论略》记载:

稍长,复愦愦,读传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因自怪。欲弃置不事。而闲甚,无以消岁日。乃叹曰:“此直戏耳。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因取时文尖新可爱玩者,日诵数篇,临场得五百。题旨下,但作缮写眷录生,即高中矣。

这一年,李贽已经三十岁,而立之年,他厌倦了八股文章、科举制度,于是向吏部提出申请,就任河南卫辉府教谕:

“吾初意乞一官,得江南便地,不意走共城万里,反遗父忧。虽然,共城,宋李之才宦游地也,有邵尧夫安乐窝在焉。尧夫居洛,不远千里就之才问道。吾父子倘亦闻道于此,虽万里可也。且闻邵氏苦志参学,晚而有得,乃归洛,始婚娶,亦既四十襍。使其不闻道,则终身不娶也。余年二十九而丧长子,且甚戚。夫不戚戚于道之谋,而惟情是念,视康节不益愧乎!”

他将这段经历记录为“丐食于卫”:

某生于闽,长于海,丐食于卫,就学于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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