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记水程02(第2页)
李贽落发的事情不仅惊动了好友,还惊动了那些暗地里张开罗网伺机而动的人。从堂堂四品知府变成闹市中的一个狂禅,这简直是丑闻,简直是骇人听闻!
李贽又一次为旧势力所不容。数千年来,中国男人以长发盘于头顶。那个时候,长发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特别是男人,甚至把头发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头可断,发不可断。
知县邓鼎石亲自登门恳请李贽留发,他是如此情真意切,以至“泣涕甚哀”,他是一县之长,是父母官,有责任维护本地“风化”。为了说服李贽,邓鼎石甚至抬出他的老母亲,说此行是“奉母命”劝“李老伯”蓄发:“你若说我乍闻此事,整整一天不吃饭,饭来也吞咽不下,李老伯必定会留发的。你若能劝得李老伯蓄发,我便说你是个真孝子,是个第一好官。”
可是,李贽不为所动。
他落发的原因是复杂的,他落发所面对的外部环境更加复杂。然而,李贽不想因为重重压力便退缩,而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殉道者:“则以年纪老大,不多时居人世故耳。”此话甚真。他既有任情适性不惹事不怕事的一面,也有深谋远虑计较利害的一面,终以余年不多,一无所求,决计豁出老命一搏。
其实,李贽的所作所为与他的思想观念是密切联系的,这就是他的《童心说》。何为“童心”?李贽说: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
李贽用他的“童心”来生活,便有了他的“任情适性”,落发自然。他将这种观念用在了文学思想上,便有了他的“标新立异”,自成一格。他在《童心说》中这样写道:
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
李贽有一个知识渊博、学养深厚的隐士朋友叫作周晖。李贽辞世八年后,周晖从其稿本《尚白斋客谈》中精选相关内容,编成了四卷本《金陵琐事》,记录了那个时代各种趣人趣事。他在《金陵琐事》中写道:“(李贽)常云:‘宇宙有五大部文章:汉有司马子长《史记》,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苏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浒传》,明有李献吉集。’余谓:‘《弇州山人四部稿》更较弘博。’卓吾曰:‘不如献吉之古。’”
李贽认为,天下有五大名著,分别是司马迁的《史记》、杜甫的诗集、苏东坡的文集、施耐庵的《水浒传》、明朝李梦阳的诗文集,他将此并称为“五大”。
以此“童心”而论古人文章,李贽极为推崇苏轼。他在给焦竑的《复焦弱侯》一文中说:“苏长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只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从前,人们只会夸东坡文章写得惊天动地,其实他们不知道,与文章相比,苏东坡其人更是卓然不群。只有顶天立地的人物,才能写出永垂不朽的文章。
更有意思的是,李贽把历史上的大诗人分成“狂者”和“狷者”两类,且引一段如下:
李谪仙、王摩诘,诗人之狂也;杜子美、孟浩然,诗人之狷也。韩退之文之狷,柳宗元文之狂,是又不可不知也。汉氏两司马,一在前可称狂,一在后可称狷。狂者不轨于道,而狷者几圣矣。
李贽还把苏轼和苏辙两兄弟分为了两类,他认为苏轼是“狂者”,而苏辙是“狷者”。李贽推崇杜甫,他认为杜甫有真性情,并且说杜甫的人格比其诗更好。当年李贽在杜陵池畔写过《南池二首》:
济漯相将日暮时,此间乃有杜陵池。
三春花鸟犹堪赏,千古文章只自知。
水入南池读古碑,任城为客此何时。
从前秪为作诗苦,留得惊人杜甫诗。
李贽把杜甫的诗视为千古文章,并且以“惊人”来形容杜甫的诗作,可见其对杜甫是何等的夸赞。同时他还认为古人中只有谢灵运、李白和苏轼能够称为“风流人物”,他在《藏书·苏轼》中写道:“古今风流,宋有子瞻,唐有太白,晋有东山,本无几也。必如三子,始可称人龙,始可称国士,始可称万夫之雄。用之则为虎,措国家于磐石;不用则为祥麟,为威凤。天下后世,但有悲伤感叹悔不与之同时者耳。孰谓风流容易耶?”这三人,真可谓“人中龙”。
人是不是总会活成自己偶像的样子?此时的李贽,也许不会想到,短短五年之后,他将要与朋友们在麻城有一场惊天动地的“龙湖雅集”,在群星璀璨、酣畅淋漓的夜晚,他们纵评天下,臧否古今。他更不会知道,在他身后的某一天,袁中道在《跋李氏遗书》中写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卓吾李先生,今之子瞻也。
袁中道将李贽与苏东坡做了全面的比较,得出结论:“才与趣,不及子瞻;而识力、胆力,不啻过之。”
李贽虽然有“童心”,逼视道貌岸然的虚伪,欣赏返璞归真的朴拙,但是以他的智慧和聪敏,他也有看透人生的一面,他在《评三国志演义》中称:
曹家戏文方完,刘家戏子又上场矣,真可发一大笑也。虽然自开辟以来,那一处不是戏场?那一人不是戏子?那一事不是戏文?并我今日批评《三国志》亦是戏文内一出也。呵呵。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所以一切都用不着认真。所以不难理解他落发之后,何以一如既往喝酒吃肉。这就是李贽的“童心”。于是,他在《焚书》中感慨:“出家为何?为求出世也。”
由此,琼州守周思久评价李贽和耿定理:“天台重名教,卓吾识真机。”天台指的是耿定理,卓吾自然是李贽。周思久解释说,“重名教”就是“以继往开来为重”,“识真机”就是“以任真自得为趣”。
不管怎样,李贽落发后的心情是复杂的,却也是平静的,宛如一场暴风雨过后,大地一片安宁,万物一片安详。可是,这安静的背后,焉知不是又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六 歌罢击唾壶,旁人说狂夫
最令人不解的是,姚安知府李贽在官运亨通的时候决定辞官。
李贽的生命,也许注定了一场暴风雨接着另一场暴风雨。
第一场暴风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李贽已经不记得了。可是,让历史刻骨铭心的那场暴风雨,发生在万历八年(1580年)的春天。三月,李贽在云南姚安府的任期即将满三年。再稍待一些时日,他即可有望升迁。官场的秘诀就是一个字——“熬”,熬过了山重水复,就迎来了柳暗花明,最终将抵达前程似锦。这个时候,全中国的官吏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人,李贽已经是四品知府,像他这样四品以上的官员不足五千人,可谓凤毛麟角。在平常人眼里,跻身这样的群体,是多么荣耀、多么尊贵啊!
初春的滇北,已是春意盎然。奔放不羁的九重葛开遍山野,五彩缤纷的虞美人高傲圣洁,晚风吹拂,残霞似血。
李贽身穿粗布便衣,在姚安府衙署庭院的小路上,焦虑地踱步。此时,他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有两个选择——顺着原来的路安然走下去,是高官厚禄、光宗耀祖,也是卑躬屈膝、放弃自我;转身离开,走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世界,迎来的是随心所欲,却也可能走向清贫、苦难、凶险,甚至死亡。他时而彷徨,时而坚定,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果决坚毅。
自出仕以来,迭经世事变故,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可是,天命何在?清议辩学,与众人相左,就已经危险重重;见之于行,施之于政,与上官衙门尽相违逆,就更加巢幕游釜,祸变莫测。
况且,朝廷如今的制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非进士出身不入翰林院,非翰林院士不入内阁。李贽不过是举人出身,纵然“既有大才,又能不避祸害,身当其任,勇以行之,而不得一第,则无凭,虽惜才,其如之何”!加之,“才有巨细,巨才方可称才也。有巨才矣,而肯任事者尤难”。如李贽这般千里马,又从不见所谓伯乐,如此这般,徒唤奈何!
在递交这份辞呈之前,他再三权衡,这决定是否明智。往事一幕幕闪现,让他心痛不已。云南地方官吏至今提起云南布政使徐樾之死,仍让他齿寒心凉。徐樾年轻时即追随王阳明的心学。王阳明的弟子、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对徐樾极为欣赏,曾对内人说:“彼五子乃尔所生,是儿乃我所生。”将徐樾视为亲生。王艮考察徐樾前后达十一年之久,逝世前授徐樾以大成之学。可是,如此这般天降大任之才,却死于非命。嘉靖年间,元江府土舍那鉴杀土知府那宪,攻州劫县,诱杀了前往议降的徐樾,姚安土官高鹄往救时亦战死,世宗兴兵讨伐不克,便允许那鉴纳象赎罪。时人作歌谣唱道:“可怜二品承宣使,只值元江象八条。”如徐樾者,不过如此,人在乱世,犹能奈何?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