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治国平天下的哲学主张(第2页)
“昔宾孟之蔽者,乱家(周游列国的学人)是也。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执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
“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俗谓之道,尽慊(疑惑)矣;由法谓之道,尽数矣;由执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
“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学乱术(深明道术)足以为先王者也。”
荀子在《天论》中又说:“老子有见于诎(屈),无见于信(伸);墨子有见于齐(共性),无见于畸(个性);宋子有见于少(欲望不多的少数人),无见于多(欲望无穷的多数人)。”荀子以为,哲学家们的洞见和他们的短处常常纠结在一起,哲学家往往有自己的洞察力,而往往因此又自恃太甚,结果洞见之处又恰好成为他的盲点,他的哲学的长处又同时成为他的哲学中的短处。
《庄子》哲学中的折中倾向
《庄子》书中最后的一篇《天下》篇陈述了道家的调和观点。《天下》篇其实是对中国古代哲学各流派的评述。我们不知道它的作者姓名,但这位作者实在是中国古代哲学史上一位杰出的哲学史家和评论家。
《天下》篇里首先区别真理的总体和局部。真理的总体是内圣外王之“道”,对“道”的研究成为“道术”。局部真理是真理总体中的某一部分,对局部真理的研究称为“方术”。《天下》篇中说:“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这个“一”就是“内圣外王之道”。《天下》篇接下去又区别道有本末、精粗之分。它说:“古之人其备乎!……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儒家)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天下》篇里认为,儒家对道的阐述不无道理,但儒家所见只是“数”和“度”,对更根本的原理并无所知。这就是说,儒家所见只是“道”的“末端”和粗的方面,还不是“道”的根本和精微之处。
接下去,《天下》篇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不得彰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受压)而不发。”
接下去,《天下》篇区分了学术思想的不同流派,各派虽也有所“闻”于道,但都不能免于偏蔽。老子和庄子虽受到称颂,但这两位道家的代表人物,也同被列为“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这是含蓄地批评他们所见也只是道术的一方面。
由上所述,《天下》篇似乎认为,儒家看到具体的器物、度数,而不知它们所依据的基本原理;道家看到了基本原理,却不懂得器物和度数。换句话说,儒家知道“道”的枝干,而不懂得它的根本;道家懂得“道”的根本,却不知道它的枝干。只有把两者结合起来,才能构成真理的全部。
司马谈和刘歆的折中主义思想
这种折中主义的思想倾向一直继续到汉朝。《淮南子》和《吕氏春秋》的根本性质是一样的,只是更倾向于道家。除《淮南子》一书外,还有两位历史家——司马谈和刘歆也同样表现出折中的思想倾向。其中的司马谈本人便是一位道家。在本书第三章曾加以援引的司马谈所著《论六家要旨》中曾说:“《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史记·太史公自序》)他接着指出六家之所长和所短。结束时认为,道家得各家之长,因此在其他五家之上。
刘歆和司马谈不同,他是一位儒家。在《汉书·艺文志》的《七略》里,他列举了十个思想流派。他也援引了司马谈所引的《易大传》所说:“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然后总结说:“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十家之中最后列入的小说家,在哲学上无关宏旨)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
所有这些看法反映了当时思想界寻求共同点的强烈愿望。公元前三世纪的人们疲于列国之间几百年的战争,渴望政治上统一,哲学家们也一样谋求思想上的一致。折中主义便是这样的一个尝试。但是,折中主义并不能构成一个自身的思想体系。折中主义者相信真理的总体,指望从各家思想中取其所长,而达到真理,也就是“道”。然而他们所称的“道”,恐怕只是把许多不同的思想缀合在一起,并没有一个有机统一的基本道理,因此,很难称作真理。
[注]对中国民族主义的一点说明
(参阅本章“中国的统一”一节)
布德博士对于“中国的统一”一节最后的论断提出质疑。他说:“中国从三世纪到六世纪的‘六朝’、元朝(公元一二八〇〔一二〇六——译者注〕至一三六七〔一三六八——译者注〕年)和清朝(公元一六四四〔一六一六——译者注〕至一九一一年)的统治时间都很长,使中国人已经适应了国家的分裂或被外族统治,尽管从理论上说,这种局面还被认为是‘不正常’。再者,即使在‘正常’的、国家统一的历史时期中,也不断出现政治动乱或针对外族(如匈奴)的战争、针对国内叛乱的军事讨伐。因此,似乎很难说目前(公元一九四七至一九四八年——译者注)中国的状况是春秋战国以后中国罕见的局面,尽管今日中国的内忧外患,由于国际因素而加重了。”
布德博士提出的历史事实无疑是确实的。我在上述这一节所关注的不是历史事实本身,而是中国人直到十九世纪末或二十世纪初对历史的看法。把元朝和清朝看作是外族对中国的统治,这是从现代民族主义观点出发的一种看法。从古代起,中国人的确十分强调中国(或华夏)与夷狄之分,但是,所着重的分野,不是种族的不同,而是文化的不同。传统上,中国人把生灵分为三类:中国人、蛮族和禽兽,认为中国人是其中最有文化的,其次是蛮族,兽类则是全无文化的。
蒙古人和满洲人征服汉族时,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中国汉族的文化。他们在政治上居于统治地位,而汉族则在文化上居于统治地位。因此,蒙古人和满族人在中国的统治并未在中国文化或文明上造成断裂或剧变,而这是中国人最关心的一点。因此,中国人历来把元朝和清朝看作如同其他朝代一样的改朝换代,这可以从中国官修史书的朝代排列顺序看出来。例如,明朝推翻元朝,从另一角度说,也可以认为是一次民族革命。但是,明朝修元史时,只把元朝看作是接替宋朝的一个朝代,再如明末清初,被学术界尊崇为有民族气节的学者黄宗羲(公元一六一〇至一六九五年)修《宋元学案》(宋元两代儒家哲学家评传)时,对在元朝政府任高官的汉人许衡(公元一二〇九至一二八一年)、吴澄(公元一二四九至一三三三年)并没有提出道德上的抨击或非议。
中华民国官方在修《清史》时,也把清朝看作只是接替明朝的另一朝代,这部《清史》后来被禁出版,是因为它对一九一一年民国革命叙述不确。新的官修《清史》可能采取一种完全不同的写法,但我在这里所关心的只是传统中国的看法。就传统来说,元、清两代在中国人心目中和其他汉人执掌政权的朝代一样,完全是“正常”的两个朝代。也许有人会说,中国人缺乏民族意识,我想着重说的正是这一点,中国人不着重民族意识,正是因为习惯于从“天下”来看问题。
至于中国在历史上曾不得不对匈奴等外族进行战争,中国人的传统看法认为,为了抵御蛮族入侵骚扰而进行战争是必要的,就如对兽类入侵,必须抵御一样。中国人并不认为匈奴可以和汉族平分天下,正如美国人并不认可和美洲土著居民平分美洲一样。
中国汉族历来并不特别强调民族之间的分野,因此,在公元三四世纪间,许多外族移居进入中国。这种民族迁徙可以称之为“内部殖民化”,它成为六朝时期(建都建康〔即今南京〕的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公元二二一至五八九年)中国政治动乱的一个主要原因。而这种“内部殖民化”正是希特勒在他的自传《我的奋斗》中,从超国家主义观点加以批判的地方。
佛教传入中国,使许多中国人认识到,在中国以外,还有其他民族也同样拥有高度文明。但中国人对于印度,历来有两种看法:反对佛教的人士认为,印度无非是另一蛮族;信仰佛教的人士则认为,印度是“西方净土”,把印度看作是超越现实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因此,尽管佛教传入中国后,对中国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多数中国人还是认为,中国是现实世界里拥有最高文化的民族。
由于上述的种种观念,当十六、十七世纪,中国人开始与欧洲人接触时,认为欧洲人也无非是新的蛮族,和先前的蛮族一样;因此称欧洲人为“夷人”,尽管在和欧洲人征战中,屡战屡败,并没有对欧洲人十分在意。一直到发现欧洲文明可以和中国文明相颉颃,才开始重视起来。这时所重视的不是在中国人以外还有欧洲人,而是欧洲人的文化所产生的力量和重要性。在中国历史上,能够与此相比的时代只有春秋战国时代,当时,同样拥有高度文明的各国彼此战争。这是何以许多中国人现在觉得历史在重演。
如果翻开十九世纪重要政治家如曾国藩(公元一八一一至一八七二年)、李鸿章(公元一八二三至一九〇一年)的著述,就可以发现,他们正是这样感受西方对中国的影响。这一条注释就是试图解释他们何以有这样的思想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