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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州县财政紊乱与外销出现(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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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省列举各州县抽收的捐税有:晌捐(每晌岁捐钱三百文、八百文、一吊五百文、二吊不等,均不解省,留本地作为警、学二费开支)、营业附加税(按货售百分之一抽捐,用于警、学、自治等事)、粮石公捐(即附加斗税,上等粮每石捐钱六十文,中等四十文,下等三十文,用于地方自治),此外还有船捐、车捐、屠捐、铺捐、戏捐、妓捐等,均用于新政各项开支。[62]

《陕西全省财政说明书》云,该省道府以至州县“杂捐各款均由本地抽收,以资备办新政之需,向无报解司库者。其款项以商捐为大宗,绅富次之,房捐、斗捐次之,脚柜呈捐、炭捐、货捐又次之”。该说明书详列各州县筹捐项目,多寡不一。如高陵县有票行、土行、五街商铺、棉花行等项筹捐,岁共捐银六百零八两余,钱四千九百八十八串。临潼县有斗行捐、银炉捐、当商捐、租捐、息捐、革捐、火钱捐、呈词捐、商捐、房捐等,岁收银六千八百七十六两。[63]

还有的省虽然没有专门列出州县的“未报部各款”,但列出了全省的“未报部各款”,如贵州财政说明书列出全省的“未报部各款”共121项,其中除属于各局所外,相当部分都为各州县所抽收。[64]也有一些省并没有特别指明“未报部各款”,但也列出了各项杂税杂捐名目。虽然各省财政说明书内容不一,但我们也能从上述材料中看出州县外销的基本特点。

度支部清理财政章程将“未报部各款”等同于“外销”,州县“外销”略而分之包括三个部分:一是平余、浮收、陋规等相沿已久的收入,主要用于补充办公经费,历经多次整顿裁革,收数和范围多少受到影响。二是在全省范围内抽收的各种附加(如斗捐、亩捐、税契附加等),这些项目往往由该省督抚奏请设立,或者需解交藩库,或者分成留用州县,虽然许多州县“往往任意增收”,但在数额和使用方面亦会受到一定限制。三是州县就地抽收的各种杂捐,它们大都“皆为兴办新政就地筹款而设”[65],“各量地方所出以谋地方所入”[66],这是构成州县“外销”的主体。正如《直隶全省财政说明书》中所说:“各州县以捐名者不一而足,亩捐附加于田赋,各处皆同,其余若房捐、若花生捐、若肉捐之类,随地而异,琐屑不堪,殊难枚举。”[67]

州县杂捐征收皆“就地”而异。首先,抽收没有章制准绳,因时因地不同,“皆视地方有何项之必需与何捐之可抽酌量筹议”[68]。其次,各地抽收款目不同,数额不一,各省份无法确切估算其收数。[69]最后,各地征收办法也五花八门。就广东而言,屠捐、膏捐、酒甑捐、戏捐、花捐“或以一商而独承一捐,或以众商而共承一捐,或就一捐而包承一府属或数县一县不等,或一商包承分之各商,各商复分之各行”。商人承饷,对于州县衙门有私费、例规,或州县官于包饷之外另立税捐名目,“上下交征,民苦重税”,弊端无穷。[70]

关于州县外销的影响,御史赵炳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各省经费,各省自筹,“度支部罔知其数”,外销削弱了清廷中央集权的财政力量。“至于州县进款出款,本省督抚亦难详稽,无异数千小国各自为计。”[71]随着州县外销的产生,州县拥有了名目繁多的自行收支的款项,自收自用的“州县财政”端倪开始显现[72],并进一步加剧了清末财政的紊乱。

三、财政困局与治理困境

财政为庶政之基,一定程度上说,财政是改革的基础,尤其是自上而下的改革,需要相对充裕的财政支持。九年筹备立宪清单公布后,御史赵炳麟在《请确定行政经费疏》中对外官体制改革中需费较繁的项目有个粗略的估算:巡警一项,大省岁略需银300余万两,小省岁略需银200余万两;审判厅,大省小省平均算之,岁略需银50万两,加上改良监狱、书记执事薪水,必在百余万以外;教育,每省非百余万之教育经费必不敷用;此外还有“需款尤繁”的地方自治费用。[73]各省督抚所估算的新政用费更高,如河南巡抚宝棻估计该省设立审判厅需经费242。4万余两;办理巡警每年约需银60万;学务经费平均每年支出130万两至140万两;筹办各属地方自治开办事务所研究所年需费用30万金。[74]“财力奇绌”“无米之炊”“财竭事棼”成为督抚笔下的常用语。

在传统州县治理中,州县官并没有现代意义的财政之责,只是处理与财政相关的钱谷、杂课之类的具体事务,所收除“留支”很少份额外,其余均以“起运”形式上缴。州县财政开支,主要是办公经费。如前所述,州县官的实际收入并不多,但要应付衙门的各项开支和上级部门的“摊捐”,解决的办法就是扩大浮收平余和收取陋规。但到清末新政时期,随着公费改革的进行,一部分陋规“化私为公”,纳入省财政公项之内,也有一部分陋规被裁除,加上清理财政中各省“外销”都要和盘托出,州县财政的来源渠道变窄。

与此同时,教育、警察、自治、调查户口等各项新政在在需要州县去落实,州县财政根本无力承担,“就地筹款”成为解决困境的唯一办法。虽然强调要依靠“绅力”,或者设“绅董”负责筹款,但由于各项新政均关乎州县官之考成,州县官不仅是监督,而且要负综核之责,各项筹款项目均要经州县官批准。四川总督赵尔巽曾说:“百弊丛生,皆由地方官兼理财之故。”[75]这虽是针对各省财政紊乱而言,但也道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筹款已成为州县官的新的重要职责。

那么,州县官是怎样“筹款”的呢?这里,我们从任浙江象山县令程龢的记载出发进行一些微观考察。

据民国象山县志记载,程龢于光绪三十三年七月(1907年8月)到任,宣统元年正月(1909年2月)离任调补石门,任象山县令的时间一年零五个月。

程龢是一个勤勉的官员。到任之后,禁种土浆、整顿学务、实行团练,严拿赌博、治理水利、倡导蚕桑、清理词讼,“事必亲裁”,“不避劳怨”。但是,令他最为头疼的是筹款。他在书信中屡屡提及:“今知县财政之困难,有非可以楮墨形者。”“目下新政迭兴,限期迫切,罗掘早尽,无米可炊。而上峰之督责日厉,虽有奇才异能,恐亦无从措手。”[76]

从州县收入来看,粮赋平余是一县各项开支的重要来源。但象山粮赋征额不过13000余元,到程龢任官之时,官垫民欠已及7000元,奏销时挪垫8000余元。他在呈上司信中说:“今时阅四月续征之银抵解兵饷漕项苦不足,仍须筹垫,何能谋及还借?致息累日重一日,署用无着更不待言。”[77]在这种情况下,平余收入极为有限。

陋规是州县解决经费来源的主要渠道,此时象山陋规主要是渔团,原来年收960元,前任县令减至800元。待程龢到任之时,渔汛大坏,领船炮照者至一月无一人[78],收入已近无望。

象山公款无多,只有宾兴一项,此款已禀准抵拨劝学所及游学经费,“此外不名一钱”。

与入款无多相对应的,是“近来派款日见增多,而征收益疲”。程龢所提到的应办之事,除办学堂、巡警、工艺外,还有设局禁烟、倡导蚕桑、调查选举、设统计处,等等。此外,令程龢为之头痛的,还有各种“活支”,如当选咨议局议员之索取川资、求雨之设坛、教员死后无殓告帮、拘捕逃匪等,均无确定来源。各项经费难筹,但程龢对财政和公费改革均不抱希望,“今闻财政局专主搜刮提净,而公费一说仍不过镜花水月之口头禅”[79],程龢深感“点金乏术,将何以应”,不得不想方设法,竭尽罗掘。他所采用的方法主要是:

个人竭力节俭,节省署用。程龢自称“恶衣菲食,自奉极俭”,幕中只一钱席,一征收带记账,一收付家丁,不过六七人。[80]

整顿学校,节约经费。清末之际,办学是州县官考成所系。程龢到任后,看到原来虽有公立学堂十八处,但经费奇绌,有一个学堂的年入款仅有四五十缗,而城内官立学堂岁用千余金,但学生仅十余人。[81]在经费紧张、无力办更多学校的情况下,他一方面鼓励私人出资办学,批文表彰设立女学的母女;另一方面认为“与其广劝立学用力多而求效难,不如改良私塾用力少而收效易”,将各村旧有祠堂庙中义学私塾一律改作蒙学堂。[82]

加租加捐是清末各地筹款的主要途径。程龢也不例外。他亲自批准,就大泥塘公租每亩加2角钱,用于增加学堂经费。[83]令戏班交纳戏捐,先认捐100元,随收随缴。以后每年认捐200元,分三月、八月两期各交100元,以补贴蚕学馆和蒙学堂。[84]又令城中商号认捐,年捐钱108元,并对拖欠商户实施处罚,除限期缴纳外,以120元为度,不许减少。[85]

动员绅商捐钱筹款。这是既符合部颁章程,又是比较有效的办法,但象邑绅商并不配合。如渔团一月余无人领照,也无人肯包征。程龢不得已央商会代办,言之再三,商会答应代办,但不肯认数额。再如选举调查造册筹款一事,召集城绅与乡绅开会,但一哄而散。后来只能由知县亲自出马与公举之正副董担任借款。[86]

正在此时,县自治研究所又请增加津贴,程龢乘机大道苦水,并发牢骚道:

惟近来新政叠叠,上台无非责以就地筹款。向来官场以刮地皮为讳,今则上司且明目张胆命之刮地矣!庸知地已无可刮乎?即如扩充巡警也,查造户口也,羽檄交驰,限期迫切,而款至何来?上峰不问也。又如禁烟分所成立已将半年,皆皆由敝处筹垫,日迈月征,何能为继?税契加征以后,收数定将大绌,不特比较之考成有碍,且学堂巡警各费亦将因而短收,此亦龢所预为焦灼者也。又如学费巡警以入抵出,非不敷即不及,专恃县中挪垫。今以清理财政和盘托出,将来必致挪无可挪,垫无可垫。来日大难,为牧令者,必须有贝与无贝之才双裕方可措手。如龢之二者无一,惟有引退耳。[87]

程龢并不是一个不愿办事的人,他说自己对于分内之事,“焦心老思,时刻不忘者,莫如工艺一事,终以地瘠民贫无款可筹,志不得遂”,在“饬办诸事欲办则无米可炊”[88]的情况下,他“昼夜焦灼,如坐针毡”[89],无奈数度提出离职。

象山知县程龢的筹款困局很有典型性,反映了当时许多州县的实际情况,其结果是既影响了新政的落实,也使官民之间产生了新的矛盾与冲突。

首先,由于筹款困难,州县官在落实新政措施时普遍存在畏难情绪,导致许多措施无法真正落实。如前所述,程龢迫于经费压力,在办学方面竭力主张走私塾改良的路子,将私塾改为蒙学堂。另一位在江苏句容任县令的许文濬在办学时也陷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一方面他深感不能违背上命,另一方面又深知“学款棘手极矣”,不得已千方百计节约开支。如削减劝学所职员,停止薪水,以各学区董事兼任劝学所职员。[90]停支学堂毕业生京试川资,撙节以济要需、补充学款。[91]当知道学堂欲组织学生参观工艺机器后,认为此项支销是虚掷金钱,令其停止。[92]他还以经费难筹,谋求裁并县城简字学堂。[93]当句容公立两等小学堂堂长禀请将学堂分为第一、第二两所时,许文濬却表示反对,认为公立学堂不仅组织难,维持尤不易,甚至还怀疑提出者“别有用心”[94]。本来办学堂数量直接关系州县官考成,但许文濬却反对再扩办学堂,可见在经费难筹的情况下州县官艰难处境。

在清末风起云涌的反捐税斗争中,也有一些直接将矛头对准州县官。宣统二年(1910年)河南长葛县乡民抗捐事件,起于县令“横征暴敛”。如税契原系8分加至12分6厘,粮票(串票)费每纸原系3文加至8文,呈词费每纸原系150文加至300文,戏捐每台原系2400文加至3400文,书院公产每亩课租600文加至900文,酒捐每家每月原系350文加至800文并缴酒百斤,烟税每家每月原系1600文加至2400文并缴烟300斤。为创办女子学堂、巡警教练所,又增加呈词费50文、粮票费3文。为筹办乡村巡警,又要求各乡随缴粮款,每粮一两,加巡警经费钱300文。乡民因“知县借口新政,设法敛钱不止一次,向已恨之切齿”,当即鸣锣聚众,包围县署并捣毁钱物,后营汛前往弹压,众始散去。[96]

又如该年山东莱阳民变,起因于“乡民因知县借辞办理新政,苛政重税,不堪其苦,又侦知仓中积谷已无余存,当纠集万余人至县署喧扰”,并提出将抽收人口税免去(闻私收丁税每人一口铜圆三枚)、将戏捐减去(此则奉官抽收已二三年)、征收钱粮铜圆不折不扣等要求。[97]

《东方杂志》刊登的河南叶县知县和裕州知州给巡抚宝棻的禀文,也折射了民众反抗捐税的情况:

因新政无款,自治亟宜兴办,初时议定由各乡集款,绅士赴乡劝导,并演说自治之利益。愚民不知,群起反对。适有人宣言,谓自治乃害百姓之举,从前不办新政,百姓尚可安身,今办自治巡警学堂,无一不在百姓身上设法。从前车马差使连正项每亩钱百三十文,今则每亩加至三百二十文,现在又要百姓花钱。花钱事小,将来自治办好,国家洋债无一不在百姓身上归还,此时万不可答应,官绅串通来逼民反云云。当演说时,听者甚多,及闻此语,咸表同情。二十五日,两县绅士议加酒税六陈税,乡人大哗。绅士无法,回县禀明请示,知县正在无可如何之时,各乡乡民均已纷纷聚众,倡言造反。半日之间,聚有乡民一二万人。[98]

劝导绅商捐款,本来是许多地方的通行做法,但也并不是每个地方的绅商都能积极配合。如上所述,程龢的筹款就没有得到绅商的配合,这使程龢对象山绅商产生了非常不好的印象。他直接批评:“无奈巨绅久视狎玩官长为固然,一二公正者,则遇事退避不愿预闻,其不肖者则包揽词讼,把持公事,胁制官府……自知县抵任,若辈故技不得逞,乃挟谋中伤。”他斥责绅士不仅于议员选举中运动选举,还借进省为名,婪取川资。[99]该年夏征之时,又有富绅起来抗浮,其上控之词即认为各项公费供应作为署用已经足够。程龢指责他们是“道听途说”,是“绅界独喜与官反对”[100];还指责那些办学之人是“满口公益,一腔私利,非刮公款以饱私囊,即任私人以充要职,其甚者假兴学大题以鱼肉乡里,胁制官长转为害马”[101]。对绅士的不满甚至敌视跃然纸上。这虽是个案,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官与绅之间的裂痕在扩大。

引起清末官、绅、民之间矛盾和冲突的原因有多种,但“筹款”无疑是其中的重要诱因,或者说是引发冲突的直接因素。本来,在乡村社会的治理中,州县官依靠绅士这个中介,了解民众的要求,协调和处理各种矛盾,实现平衡与稳定。而现在,平衡被打破,筹款成了可能引发矛盾的焦点。与此同时,随着新政的加快推行,州县官的筹款之责又不断加重,在这种情况下,逃避成了最好的选择。

程龢在一封信中就**了自己在长官和绅士两方面逼迫下的愤懑心境:“今中国不从实业上着力,而但迫新政进行,譬犹尪羸病躯不扶元气,而杂投峻剂,欲其气体之强得乎?又譬之破败旧家家有果园竹山森林蔬圃,不逐一整顿以先裕其经济,而但辉煌其宅舍,修饰其花园,华丽其起居,衣物无钱则贷外债以济之,此岂惟不能富而已。近数年新政之耗费不赀,宪政未行而上下之交困益甚,是以外官之不可为者,上莫如藩司,下莫如州县。受业到此一年,心血呕尽,就使缺尚不致亏累。而新政繁兴,长官逼迫于上;绅权膨胀,绅士劫持于下,亦且有不可终日之势。”[102]正是在这种心境下,他如坐针毡,请求调省差委,并数度提出离职。

这种畏难和离职心理绝不是个别现象,当时还出现不少还未到任期就离职的事例。如湖北“近年州县任署各员,或到任未久托故禀卸”[103];江苏州县官也因赔累不堪,“自去年(光绪三十四年)以来委缺力辞者十余人,在任求去者数十县”[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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