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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吴兢
——纪念吴兢逝世1230周年[1]
吴兢(670—749年),汴州浚仪(今河南开封)人,中国唐代著名的史学家之一,曾被唐人誉为“当今董狐”。他编撰的《贞观政要》一书,一直流传至今,受到人们的重视。
今年(1979年),是吴兢逝世1230周年。笔者写这篇文章,是为了表示对他的一点纪念。
一
吴兢生于唐高宗总章三年(670年)[2]。他的一生,经历了唐高宗、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五朝,正是处于“贞观之治”之后,唐皇朝继续兴盛发展的时期。
吴兢所生活的年代,社会环境比较安定,所以他从少年时代起,就能够专心致志地读书。《新唐书·吴兢传》说他“少厉志,贯知经史”,可见他从年轻时候起,就立志钻研史书。吴兢读书是非常刻苦的,《旧唐书·吴兢传》称赞他“励志勤学,博通经史”。
吴兢一生读了许多书,他不仅是一个大史学家,而且也是一个大藏书家。吴兢曾经把家里的藏书编了一个目录,题名《吴氏西斋书目》。丰富的藏书,对他一生从事史书的研究、著述工作,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
吴兢为人“方直寡谐比”,刚直正派,不好交往,朋友不多,“惟与魏元忠、朱敬则游”。这两个人对青年时期的吴兢影响很大。魏元忠深沉有谋略,不轻易动容。他原名“真宰”,曾经“以诸生见高宗,高宗慰遣,不知谢即出,仪举自安。帝目送谓薛元超曰:‘是子未习朝廷仪,然名不虚谓,真宰相也’”[3],后因“避武后母讳”,才改名“元忠”。魏元忠在武则天时,“为来俊臣所构。将就刑,神色不动”,后宣诏免死,“诸囚欢叫”,元忠“亦不改容”[4]。其为人深沉刚毅如此。朱敬则“倜傥重节义,早以辞学知名”,“重然诺,善与人交,每拯人急难,不求其报”;尤其难得的,是他“雅有知人之鉴,凡在品论者,后皆如其言”;武则天时居相辅之位,“每以用人为先”,“则天以为知人”[5]。吴兢与魏元忠、朱敬则为友,自然不能不受到他们的影响。
历史的环境、家庭的条件、社会的影响,所有这些,与吴兢后来能够成为一个著名的史学家,都是有密切关系的。
魏元忠、朱敬则是很了解吴兢的。他们对他“深器重之,及居相辅,荐兢有史才,堪居近侍,因令直史馆,修国史”。魏元忠在武则天圣历二年(699年)“擢拜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6],位居相辅;朱敬则在武则天长安三年(703年)“累迁正谏大夫,寻同凤阁鸾台平章事”[7],亦居相辅。吴兢开始担任史职,也就在这一时期。
由于魏元忠、朱敬则二人的荐举,从此,吴兢开始了他作为一个史学家的生涯。
二
吴兢担任史官以后,兢兢业业,忠于职守,曾经参与了朝廷的一系列著述工作。任职期间,他同大史学家刘知幾结成知己。当时,刘知幾“与徐坚、元行冲、吴兢等善,尝曰:‘海内知我者数子耳!’”[8]可见,吴兢与刘知幾的友谊是很深厚的。
吴兢在史学上的特点和长处,突出地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叙事简赅。吴兢写历史,叙事简明而准确,因而被人们称为“良史”。我们从他编撰的《贞观政要》一书来看,他的史笔的确是非常洗练的。可惜吴兢的著作大多没有保存下来,今天已经无法更具体地了解他的“叙事简赅”的特色了。
第二,直书不讳。在中国史学史上,始终存在着“直书”与“曲笔”这两种传统。在唐代史学中,直书与曲笔的对立是很尖锐的。唐太宗、唐高宗时期,史官许敬宗“身为国史,窜改不平,专出己私”,“记事阿曲”[9]。武则天、唐中宗时,武三思、张易之等监领史事,“阿贵朋佞,酿泽浮辞,事多不实”[10]。这些,都是唐代史学中的典型的曲笔。与此相对立的,还有一些坚持直书的史官和史家。如褚遂良、杜正伦、刘允济、朱敬则、刘知幾等,都是主张“善恶必书”,直书无讳的。刘知幾在他的名著《史通》中,对史学上的“直书”与“曲笔”做了分析和总结,认为:史家直书,一定会受到人们的尊敬和怀念,其“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11];而曲笔作史的人,其实是“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12]。在史学上的这种直书与曲笔的对立中,吴兢是一面坚持直书的旗帜。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在唐代,刘知幾是从理论上对“直书”与“曲笔”做了总结的史学家,而吴兢则是在实际中真正贯彻了直书原则的史学家。
这里,我们举出两件事情,来说明吴兢直书不讳的精神。
第一件事情,是吴兢对武三思等人的抵制。如上文所说,武三思、张易之等在武则天、唐中宗时监领史事,曲笔作史。吴兢对他们是十分鄙夷的。为了不使自己同流合污,吴兢便别撰国史,和他们分道扬镳。开元十四年(726年),吴兢在给唐玄宗的奏疏中,揭示了这件事情的原委。他说:
臣往者长安、景龙之岁,以左拾遗起居郎兼修国史。时有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纪处讷、宗楚客、韦温等,相次监领其职。三思等立性邪佞,不循宪章,苟饰虚词,殊非直笔。臣愚以为国史之作,在乎善恶必书,遂潜心积思,别撰《唐书》九十八卷、《唐春秋》三十卷,用藏于私室……[13]
由此可以看出:在武三思等人利用权势,对历史任意进行践踏的时候,吴兢却洁身自好,不阿附权贵、与世沉浮,并能以极大的毅力和奋发的精神,“潜心积思”,分别以纪传体和编年体两种体裁撰写唐史。这不仅在政治上要承担很大的风险,而且在学术上也要付出非常艰巨的劳动。吴兢的这种对待历史的严肃态度,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第二件事情,是吴兢对张说的抵制。武则天长安年间,张易之、张昌宗欲加罪于御史大夫、知政事魏元忠,乃赂以高官,使张说诬证魏元忠谋反。张说始已应允,后在宋璟、张廷珪、刘知幾等人的劝阻下,乃悔悟,证明魏元忠实未谋反。唐玄宗时,吴兢与刘知幾重修《则天实录》,乃直书其事。时值张说为相,屡请吴兢删改数字,吴兢终不许,故“世谓今董狐云”。下面是《唐会要》对此事的一部分记载:
(张)说拜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因至史馆,读《则天实录》,见论证对(魏)元忠事,乃谓著作佐郎、兼修国史吴兢曰:“刘五(按:指刘知幾——引者)修实录,论魏齐公(按:指魏元忠——引者)事,殊不相饶假,与说毒手。”当时说验知是吴兢书之,所以假托刘子玄。兢从容对曰:“是兢书之,非刘公修述,草本犹在。其人已亡(按:时刘知幾已故——引者),不可诬枉于幽魂,令相公有怪耳。”同修史官苏宋等,见兢此对,深惊异之,乃叹曰:“昔董狐古之良史,即今是焉!”说自后频祈请删削数字,兢曰:“若取人情,何名为直笔!”[14]
吴兢始而能秉笔直书,继而又敢于承担责任,不徇人情,即使面对权贵,也无所阿容。他之被称誉为“当今董狐”,是当之无愧的。
吴兢在史学上的这两个特点,对于今天的史学工作者来说,还是有一定的借鉴作用的。
三
吴兢不仅以“董狐笔法”闻名当世,而且他还是一个极其热爱史学的人。这固然与他长期担任史职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吴兢把自己的一生都和史学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他称得上是一个爱史成癖的人。
吴兢所生活的年代,唐皇朝的统治是比较稳定的,社会环境也是比较安定的。但是,宦途的坎坷、家庭的变迁,却也使得吴兢的生活并不是十分平静的。尤其是作为一个史学家的吴兢来说,他一生所走过的道路,就更不是一帆风顺的了。然而,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吴兢从来没有放松过对于唐代历史的研究和著述工作。可以这样说,他是把一生的精力都花费在撰写唐代历史上面了。
武则天、唐中宗时期,吴兢参与国史的修撰工作[15],但由于武三思等“阿贵朋佞,酿泽浮辞,事多不实”,吴兢不得已别撰《唐史》《唐春秋》。
唐中宗时期,吴兢迁右补阙,“与韦承庆、崔融、刘子玄撰《则天实录》成,转起居郎”。不久,吴兢“以母丧去官”。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就是在“停职还家”期间,也还是“匪忘纸笔”,在继续著述。
唐玄宗开元三年(715年),吴兢丧满除服,“自陈修史有绪,家贫不能具纸笔,愿得少禄以终余功。有诏拜谏议大夫,复修史”。次年,吴兢与刘知幾撰《睿宗实录》20卷、重修《则天实录》30卷、《中宗实录》20卷;为此,他和刘知幾都受到了唐玄宗的赏赐[16]。
唐玄宗开元五年(717年),吴兢以卫尉少卿的职务,在马怀素的主持下,与韦述等26人,“同于秘阁详录四部书”[17],参加了这次大规模的文化典籍的整理工作。以后,吴兢以父丧而再次解职。“丧终,为太子左庶子”,未重任史职。这使吴兢深深感到不安,因为他在长安、景龙年间开始撰写的《唐史》《唐春秋》还没有完成。于是,他在唐玄宗开元十四年(726年)七月以太子左庶子的身份上疏唐玄宗,反映出他的这种“实深忧惧”的心情,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说:
微臣私门凶衅,顷岁以丁忧去官,自此便停知史事。窃谓帝载王言,所书至重,倘有废绝,实深忧惧!于是弥纶旧纪,重加删缉,虽文则不工,而事皆从实。断自隋大业十三年,迄于开元十四年春三月,即皇家一代之典,尽在于斯矣。既将撰成此书于私家,不敢不奏,又卷轴稍广,缮写甚难,特望给臣楷书手三数人,并纸墨等。至绝笔之日,当送上史馆。[18]
这一段文字表明:吴兢在第二次居丧期间,以及在他停止史事、任太子左庶子期间,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笔,总是孜孜不倦地从事于著述工作。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吴兢的这一封上疏是在开元十四年七月十六日,可是他的史稿已经写到开元十四年三月了。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异常刻苦、异常勤奋的史家的形象。吴兢始终是以完成唐史即“皇家一代之典”为己任的,这种历史家的责任感一直在鞭策着他,并促使他最后不得不提出自己的要求。当然,要是与他的奋发的精神比较起来,他所提的要求是太微不足道了。于是唐玄宗敕令吴兢“就集贤院修成其书”,不久,又转至史馆,继续修史,并被封为长垣县男。吴兢撰成《唐史》的愿望有可能实现了。
可是,唐玄宗开元十七年(729年),吴兢却遭到了一个沉重的打击:他由于“坐书事不当,贬荆州司马,以史草自随”。所谓“坐书事不当”,究竟指的是什么事情,我们已无从了解。从吴兢一贯的史笔来看,很可能是因为直书不讳,触犯了唐玄宗或是其他权贵。尽管“诏许以史草自随”,但客观条件上的困难和主观精神上的苦恼,都给吴兢完成《唐史》的著述工作设置了巨大的障碍。就在这时,“中书令萧嵩监修国史,奏取兢所撰国史,得六十五卷”[19]。这一年,吴兢59岁。他从武则天圣历、长安年间参与国史,已有30年左右,至此,终于不得不同唐史的研究与著述工作告别了。对于一个热爱史学的史家来说,这无疑是极其痛苦的事情。
吴兢未能完成《唐史》《唐春秋》的著述,这对他自己来说固然是一大憾事;就是对唐代史学来说,也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尔后,虽然吴兢“累迁台、洪、饶、蕲四州刺史,加银青光禄大夫,迁相州长史,封襄垣县子”;唐玄宗天宝初年,又“为邺郡太守,入为恒王傅”。然而,这又怎能弥补他在唐史的著述方面所遭到的挫折呢?
吴兢毕竟是一个酷爱史学的史家。唐玄宗天宝初年,他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可是他还“尝以梁、陈、齐、周、隋五代史繁杂,乃别撰梁、齐、周史各十卷,陈史五卷,隋史二十卷”;“虽年老衰偻甚,意犹愿还史职”。那时,李林甫为相,“嫌其衰,不用”。唐玄宗天宝八年(749年),吴兢以八十高龄,悄然长逝,结束了他的一生。吴兢死后,“其子进兢所撰《唐史》八十余卷”,当是他撰述《唐史》的一部分草稿。吴兢晚年著述,“伤于太简”,难免“疏牾”,这是他的缺陷,时人多已指出。
吴兢逝世已经1230年了,但他终生致力于史学研究和著述的那种认真、顽强的精神,还是值得人们纪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