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德棻和唐初史学1(第2页)
岑文本和崔仁师是令狐德棻的两位得力助手。
岑文本字景仁,南阳棘阳(今河南新野)人。贞观年间,他自秘书郎做到中书令,深为太宗所器重。史书说他“性沈敏,有姿仪,博考经史,多所贯综,美谈论,善属文”。他做中书舍人时,“所草诏诰,或众务繁凑,即命书僮六七人随口并写,须臾悉成,亦殆尽其妙”[19]。他参加撰写周史,史论多出于其手笔。
崔仁师,定州安喜(今河北定州市东)人。武德初年入仕。武德五年(622年),陈叔达认为他“才堪史职”,推荐他参与修撰梁、魏等史。崔仁师思路敏捷,有惊人的记忆力。他做度支郎中时,“尝奏支度财物数千言,手不执本,太宗怪之,令黄门侍郎杜正伦赍本,仁师对唱,一无差殊,太宗大奇之”[20]。后来他做到中书侍郎,参知机务。崔仁师参加撰述周史,自然也是令狐德棻的一个很好的助手。
关于北周的历史,在唐以前已经有人着手撰写过。刘知幾说:
宇文周史,大统年有秘书丞柳虬兼领著作,直辞正色,事有可称。至隋开皇中,秘书监牛弘追撰《周纪》十有八篇,略叙纪纲,仍皆抵忤。[21]
但是刘知幾的这一段话,多少是有点问题的。柳虬于西魏大统十四年(548年)任秘书丞。此前,“秘书虽领著作,不参史事”,而“自虬为丞,始令监掌焉”。后来,他担任中书侍郎,“修起居注,仍领丞事”[22]。柳虬卒于西魏恭帝元年(554年),其生前所撰起居注或国史系西魏史事。刘知幾既是说“宇文周史”,却又说“(西魏)大统年有秘书丞柳虬”云云,这就前后相乖了。因此,牛弘当是撰述宇文周史的第一人。他在北周时,曾任“威烈将军、员外散骑侍郎,修起居注”[23]。这是他接触周史的开始。入隋以后,牛弘官至吏部尚书,从他重视历史典籍的主张来看,他“追撰”周史是很自然的事情。《隋书·经籍志》于“正史类”著录:“《周史》十八卷。未成。吏部尚书牛弘撰。”这可能是他在过去撰写北周起居注的基础上,改撰纪传体周史的尝试。可惜的是,这只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而且还有相互“抵忤”之处。
令狐德棻等撰写《周书》,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把周史的研究推向前进的。
《周书》的断限是很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唐初,关于叙述北朝史事的著作,已有北齐魏收的《魏书》130卷和隋魏澹的《魏书》92卷,前者以东魏为正统,西魏为僭伪,后者则相反。令狐德棻或许是考虑到魏澹的《魏书》书西魏事不尽满意;或者是考虑到北周上承于西魏,隋上承于北周,唐又上承于隋,有必要强调这个“正统”关系;或者是上述两个原因都有。因此,他们在《周书·文帝纪》里,详细地记述了西魏时期的政治、军事大事。所以从《周书》断限来看,它实际上是包揽了西魏、北周二朝史事。这在当时看来,特别是在魏澹《魏书》还存在的情况下,似乎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意义,而且有失于断限不当之嫌。但是到了刘知幾时期,《周书》断限的这一特点,已显出其重要意义。这是因为:“今世称魏史者,犹以(魏)收本为主焉”[24]。降至北宋仁宗时修《崇文总目》,魏澹《魏书》已佚,只剩帝纪一卷。这样,《周书》所述西魏史事乃成为后人了解西魏一朝历史的第一手材料了。不论令狐德棻在《周书》断限上出于何种考虑,它在史学上产生了这样的结果,也许是他始料所不及的。
《周书》所记史事在范围上也是很广阔的。其所记内容不仅关系东魏、北齐,而且兼及南朝梁、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时期全国范围的历史发展大势。还有,当时有些重大史事,其他南、北诸史不载,而《周书》则详述之。如梁朝宗室岳阳王萧詧脱离梁政权,于江陵建立后梁政权(555—587年),成为西魏和北周的附庸,共历三帝、统治33年,后灭于隋。《梁书》不载此事,而《周书·萧詧传》则详细地记述了这一重要史事。清人赵翼认为:
《周书》叙事繁简得宜,文笔亦极简劲,本令狐德棻所撰也。德棻在当时修史十八人中最为先进,各史体例皆其所定,兼又总裁诸史,而《周书》乃其一手所成。……同修者虽有数人,而始终其事者德棻也。李延寿南、北二史,亦先就正于德棻,然后敢表上。则可知德棻宿学,为时所宗矣。今试取《北史》核对,当后周(按:即北周)时,区宇瓜分,列国鼎沸,北则有东魏、高齐(北齐),南则有梁、陈,迁革废兴,岁更月异:《周书》本纪一一书之,使阅者一览了然。《北史》虽亦兼记邻国之事,然有书有不书者。[25]
赵翼对令狐德棻及其主编的《周书》的评价,大抵是符合事实的。当然,他也批评了《周书》在书法上的回护、阙书、蛇足等不足之处;不过,这些缺点并不掩盖《周书》的上述成就。
《周书》在民族史和民族关系史上的价值是尤其值得重视的。北魏、东魏、西魏是鲜卑族拓跋部建立的政权,北周是鲜卑族宇文部建立的政权,北齐则是鲜卑化的汉人建立的政权。《魏书》《周书》《北齐书》比较集中地记述了这五个皇朝的兴衰史。如果把《魏书》《周书》《北齐书》中记述的鲜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习俗等方面的种种变化,跟《三国志·乌丸鲜卑传》和《后汉书·乌桓鲜卑传》里所记鲜卑族史事加以比较的活,我们就会看到:在这二三百年中,鲜卑族的历史取得了何等伟大的进步!其实,这又不只是鲜卑族的进步。自东汉末年以来,匈奴、鲜卑、羯、氐、羌等族同汉族不断走向融合,不断加深了封建化。《周书》正是这个伟大历史过程的真实记录之一。
《周书》是有缺点的。它除了在书法上有不足之处外,在撰述思想上也暴露出作者的阶级局限性和历史局限性。首先,它在对待农民起义上,跟一般封建史家是没有什么区别的,都是把农民起义、农民暴动诬为“寇乱”。其次,《周书》也跟其他“正史”一样,对许多(不是全部)帝王将相竭力粉饰。这本是大多数封建史家的共同之处,但《周书》在这个问题的表现形式上似也有其独特的地方,这就是它对唐初不少功臣、显贵的先人都立了佳传,过分地进行美化。唐初所修五代史都有这个特点,而《周书》尤为突出。例如:唐初宰相杜如晦的曾伯祖杜杲,在北周原无突出事迹,《周书》勉强立为专传。另一名宰相萧瑀的祖父萧詧,本做的是傀儡皇帝,《周书》本传却赞美他“盖有英雄之志,霸王之略”。令狐德棻在《周书·令狐整传》里,对其祖父亦颇置溢美之词。他借宇文泰之口称赞令狐整“积善余庆,世济其美”,“立身敦教,可以范人”。又记他治理丰州时:“数月之间,化洽州府”,“奖励抚导,迁者如归”,实在是夸大其词,不近情理。还有,唐初门阀观念甚深,这在《周书》中亦有所反映。《周书》在介绍北周军事制度时,讲到所谓“八柱国”“十二大将军”,认为“当时荣盛,莫与为比,故今之称门阀者,咸推八柱国家”[26]。这种门阀观念,在作者来说无疑是根深蒂固的。令狐德棻是“敦煌右姓”的后裔,所以他在讲到撰修周、隋二史时,就反复强调唐家天子“既受禅于隋,复承周世历数,国家二祖(按指李渊之祖李虎、父李昞)功业,并在周时。如文史不存,何以贻鉴今古?!”他以此作为必须抓紧撰修前代历史的根据之一,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李渊对其祖父李虎为北周八柱国之一的荣耀家世,总是津津乐道的。
令狐德棻提出“国家二祖功业,并在周时”云云,自然受到李渊的赏识。其实,令狐德棻又何尝不想借修史来显示一下他的“敦煌右姓”的家世呢?!《周书·令狐整传》称令狐家族“世为西土冠冕”,《隋书·令狐煦传》又说令狐家族“代为西州豪右”,都不是偶然的。这种庸俗的世风,承魏晋门阀观念之余绪,在唐初仍是比较普遍的社会现象。因此,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应特别去苛求《周书》的作者令狐德棻。
四
令狐德棻是一位有漫长的著作生涯的历史学家。他对唐初史学的杰出贡献,不仅表现在他的思想远见和史学才能方面,而且还突出地表现在他的大量的著述工作方面。他一生致力于皇家撰述工作(主要是历史撰述工作)凡40余年,而“暮年尤勤于著述,国家凡有修撰,无不参与”。可以这样说:凡唐初的重大历史著述活动,都饱含着令狐德棻的心血。
令狐德棻总知类会梁、陈、齐、隋诸史,主编《周书》,负责重修《晋书》的具体工作,已如上文所述。下面列举的,是他的另外一些著述活动。
1。参与修撰《艺文类聚》。《旧唐书》本传说:“(武德)五年,迁秘书丞,与侍中陈叔达等受诏撰《艺文类聚》。”[27]《艺文类聚》100卷,武德七年(624年)九月由欧阳询奏上[28]。它是中国历史上编辑时间较早的大型类书之一,其引用古籍达1430余种,可见撰述者的博洽。
2。参与修撰《大唐仪礼》。《旧唐书》本传载:“(贞观)十一年,修《新礼》成,进爵为子。”据《新唐书·艺文志二·仪注类》著录:“《大唐仪礼》一百卷。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徵、李百药、颜师古、令狐德棻、孔颖达、于志宁等撰。……贞观十一年上之。”令狐德棻参与修撰的《新礼》就是《大唐仪礼》。
3。参与修撰《氏族志》。《旧唐书·高士廉传》记:贞观五年(631年),唐太宗“诏士廉与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侍郎令狐德棻等刊正姓氏。于是普责天下谱牒,仍凭据史传考其真伪,忠贤者褒进,悖逆者贬黜,撰为《氏族志》。……及成书,凡一百卷,诏颁于天下”[29]。
4。参与撰定律令。《旧唐书》本传云:永徽元年(650年)“受诏撰定律令”。《新唐书·艺文志二·刑法类》有令狐德棻奉诏参与撰定《留本司行格》18卷的著录,并详载是书于永徽三年(652年)奏上。
5。参与修撰《五代史志》。梁、陈、齐、周、隋五代史撰成后,唐太宗又命于志宁、李淳风等撰写《五代史志》。然唐太宗在世时,此书未成。唐高宗永徽元年(650年),以令狐德棻复为礼部侍郎,兼弘文馆学士,监修国史及《五代史志》。这时,他在唐初史坛上的地位仍然是十分重要的。《五代史志》一书于高宗显庆元年(656年),由太尉长孙无忌奏上。令狐德棻对促成此书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6。参与修撰《贞观实录》。《旧唐书》本传载:永徽四年(653年),德棻“迁国子祭酒,以修贞观十三年以后实录功,赐物四百段,兼授崇贤馆学士”。考唐初修撰贞观朝实录,先后有两次。一次在贞观十七年(643年),由房玄龄主持修成20卷,始贞观元年(627年),迄贞观十四年(640年)。另一次是永徽元年(650年),由长孙无忌主持修成20卷,起贞观十五年(641年),止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于永徽四年(653年)奏上。令狐德棻参与了后一次修撰工作,上文所引“贞观十三年以后”,当是“贞观十五年以后”之误。
7。参与撰写武德、贞观二朝国史。显庆元年(656年)七月三日,令狐德棻等“修国史成,起义宁,尽贞观末,凡八十一卷,藏其书于内府”[30]。同修者有长孙无忌、于志宁、崔敦礼、李义府、刘允(胤)之、杨仁卿、李延寿、张文恭。《新唐书·艺文志二·正史类》著录:“《武德贞观两朝史》八十卷。长孙无忌、令狐德棻、顾胤等撰。”关于这部“国史”,刘知幾评论说:“贞观初,姚思廉始撰纪传,粗成三十卷”。至显庆元年(656年),令狐德棻等“因其旧作,缀以后事,复为五十卷”[31]。据此可以明确:第一,《唐会要》所说的“八十一卷”,当是“八十卷”之误;第二,这是一部纪传体国史。《旧唐书》本传不载德棻参与修撰国史的事,是一大疏忽。
8。参与修撰《高宗实录》。《旧唐书》本传说:德棻“撰《高宗实录》三十卷,进爵为公”。《新唐书·艺文志二·实录类》著录:“《高宗后修实录》三十卷。初,令狐德棻撰,止乾封;刘知幾、吴兢续成。”可见刘、吴所撰之《高宗后修实录》是《高宗实录》的续作。关于后者,《唐会要》有详细记载:显庆四年(659年)二月五日,“中书令许敬宗、中书侍郎许圉师、太史令李淳风、著作郎杨仁卿、著作郎顾允(胤)受诏撰贞观二十三年已(以)后至显庆三年实录,成二十卷”[32]。《会要》于撰人中不载德棻,然据上引《旧传》《新志》所载,德棻参与修撰是毫无疑义的。《新志》谓“止乾封”,似不确;因为德棻已于龙朔二年(662年)致仕,并在4年后即乾封元年(666年)去世。故《高宗实录》下限,当以《会要》所记止于显庆三年(658年)为是[33];其卷帙各书所记不尽相同,无从深考。
9。据《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令狐德棻还著有《凌烟阁功臣故事》4卷、《皇帝封禅仪》6卷、《令狐家传》1卷,以及《令狐德棻集》30卷,多已遗佚,仅存五言诗一首,收在《全唐诗》里[34]。
令狐德棻从武德五年(622年)受诏撰《艺文类聚》及周史起,至龙朔二年(662年)致仕止,整整40年中,“国家凡有撰述,无不参与”。他直接参与的著作在900卷以上,这是多么难得呵!而尤其可贵的是,他“暮年尤勤于著述”。许多重要著作,如《晋书》《五代史志》《贞观实录》《武德贞观两朝史》《高宗实录》等,都是他在60至80岁参与修撰的。
“放旷山水情,留连文酒趣。”令狐德棻的这两句诗,多少反映了他作为历史学家的情怀和他对于历史著述的热忱。他在史学的道路上,从来没有停止过自己的脚步。
唐高宗永徽四年(653年),71岁的令狐德棻被任命为国子祭酒,这对于他无疑是很高的荣誉。龙朔二年(662年),令狐德棻已经80岁了,他请求致仕并得到了批准。4年后,即在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年),这位勤奋的、有作为的史学家在自己的家里停止了呼吸,终年84岁。
令狐德棻的政治见解是矛盾的、复杂的,其保守方面和进步方面都表现得很鲜明。他在向唐高祖李渊提出修撰前代历史的建议中,津津乐道于宇文周的历史,透露了他一方面寄希望于李唐皇朝的未来,另一方面也还沉湎于北周政权的过去。这跟他的身世自然有直接的关系。令狐德棻主张最高统治者采用“王道”这一统治方术,他认为:
王道任德,霸道任刑。自三王已(以)上,皆行王道;唯秦任霸术,汉则杂而行之;魏、晋已(以)下,王、霸俱失。如欲用之,王道为最,而行之为难[35]。
在他看来,历史上有过四种政治局面,一是王道,二是霸道,三是王道、霸道“杂而行之”,四是“王、霸俱失”,什么方术都没有。他希望唐高宗能够推行“王道”。他还对唐高宗说过这样的话:“古者为政,清其心,简其事,以此为本。当今天下无虞,年谷丰稔,薄赋敛,少征役,此乃合于古道。为政之要道,莫过于此。”真正的“王道”在历史上是不曾实行过的,恐怕“古道”也不像他讲的那么美好;但是,他希望统治者“清其心,简其事”“薄赋敛,少征役”的政治主张,还是有进步意义的。他的这些话在很大程度上隐含着对贞观后期政治的批评。令狐德棻在回答唐高宗提出的“禹、汤何以兴?桀、纣何以亡?”的问题时,说道:“《传》称:‘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二主惑于妹喜、妲己,诛戮谏者,造炮烙之刑,是其所以亡也。”这些话,恐怕就是针对高宗永徽年间关于皇后废立纠纷而说的。这些事实说明,令狐德棻在政治上也是一个很敏锐的人。
作为一个史学家,令狐德棻对唐初史学的贡献是巨大的。评价令狐德棻在中国史学史上的地位,仅仅依据他主编的《周书》,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探究其在唐初的史学发展中的各方面的活动,研讨他跟那些同时代的史家们的关系,发现他比他们有哪些高明之处。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对令狐德棻有比较全面的认识,也才有理由把他视为唐代史学的开山。
[1]原载《人文杂志》1982年第1期,后经修改收入《中国史学家评传》上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
[2]令狐德棻等:《周书》卷三十六《令狐整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6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