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史家的通史撰述(第2页)
马总的著述,据《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有《通历》10卷,《唐年小录》8卷,《意林》3卷,《奏议集》30卷。据已故刘节先生考证,《旧唐书》本传所谓《子钞》者,即是《新唐志》著录的《意林》;其所谓《年历》者,即是《唐年小录》,记德宗以前故事,《通鉴考异》曾引用其书。刘节先生对《通历》一书的流传、补撰、版本有详细的考证,足资参考[31]。对于《通历》这样一部编年体通史,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作了很中肯的概括:
马总撰。纂太古十七氏、中古五帝三王,及删取秦、汉、三国、晋、十六国、宋、齐、梁、陈、元魏、北齐、后周、隋世纪兴灭,粗述其君贤否。取虞世南《略论》分系于末,以见义焉。[32]
这是一部从“太古”至隋的编年体通史,记朝代兴灭,述君贤否,而且有记事,有评论。其评论,也有为后人所肯定的地方。如王应麟说:《通历》“随事间有论著,谓(汉)文帝庶几于王道,而景帝之拟成康,则有惭德。谓(汉)宣帝刑名图霸之王也,而世以比光武,非其伦也。斯言当矣!”[33]因为《通历》有这些优点,所以司马光撰《资治通鉴》时,对它时有采用。《通历》的缺点是过于“简略”,它以10卷的篇帙叙唐以前的全部编年史,所以只能“粗述”而不可能写得很丰满。
《通历》在“通”的方面,是《建康实录》所不可企及的。这两部书,是现存的唐代史家撰述的编年体通史著作,它们在历史文献学上的价值是应该受到重视的。
姚康《统史》300卷,已佚。姚康,字汝谐,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年)进士,宣宗大中年间(847—859年),做到太子詹事[34]。其事迹两《唐书》不曾记载,近来陈光崇先生撰《记晚唐史家姚康和陈岳》一文考其仕履及著述甚详,颇多参考[35]。关于姚康撰述的《统史》300卷,《旧唐书·宣宗纪》是这样说的:
大中五年(851年)……太子詹事姚康献《帝王政纂》十卷;又撰《统史》三百卷,上自开辟,下尽隋朝,帝王美政、诏令、制置、铜盐钱谷损益、用兵利害,下至僧道是非,无不备载,编年为之。[36]
从这一段记载中,至少可以看到这样三个问题:(1)《统史》包含的年代,跟《统载》《通历》和本文下面还要讲到的《通典》大体是一致的,上起上古,下迄隋朝。这说明唐代史家对于撰述唐代以前的通史的重视。(2)《统史》内容十分丰富,是一部涉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通史;而对于这样丰富的内容,作者运用编年体进行表述,这在中国编年体史书的发展史上,是一个创造性的成果。(3)《统史》300卷,在编年体通史的撰述规模上也是空前的。这一点,我们从部帙为294卷的《资治通鉴》那里可以大体想见得到。
准此,是否可以认为:《统史》是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问世以前,中国史学上编年体通史的最高成就。
四、典制体通史和文征体通史的撰述
在唐代史家的通史撰述中,杜佑《通典》是典制体通史,裴潾《大和通选》是文征体通史。《通典》是现存典制体史书中影响极大、价值很高的书。《大和通选》今已不存。
杜佑(735—812年)约20岁开始做官,在地方和朝廷任过许多职务,以担任淮南节度使的时间最长,晚年出任宰相,历德、顺、宪三朝,在仕途上度过了近60个年头。《通典》一书,始撰于唐代宗大历之初(766年),成书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前后用了36年的时间。全书200卷,分食货、选举、职官、礼、乐、兵、刑、州郡、边防9门;每门之下又分子目,子目之下更列有细目;上限始于黄帝,下限止于唐玄宗天宝末年及肃宗、代宗年间,有的史事截止于成书前数年,可谓体大思精、繁而有要。《通典》代表了唐代史学的最高成就。
关于《通典》一书的方法和旨趣,我已另作专文论述[37],此不赘述。这里,我想对有关《通典》一书之渊源的传统看法提出一点辩难,为的是要获得对于这部典制体通史的比较接近正确的认识。关于这书,《旧唐书·杜佑传》是这样说的:
(杜佑)性嗜学,该涉古今,以富国安人(民)之术为己任。初,开元末,刘秩采经史百家之言,取《周礼》六官所职,撰分门书三十五卷,号曰《政典》。大为时贤称赏,房琯以为才过刘更生。佑得其书,寻味厥旨,以为条目未尽,因而广之,加以《开元礼乐》,书成二百卷,号曰《通典》,贞元十七年,自淮南使人诣阙献之。[38]
《新唐书·杜佑传》所记与此略同。这里的记载,有些地方是很值得怀疑的。
第一,刘秩《政典》果真有这么大的社会影响吗?《新唐书·刘子玄传》附《刘秩传》却有另外一种说法:“安禄山反,哥舒翰守潼关,杨国忠欲夺其兵,(刘)秩上言:‘(哥舒)翰兵天下成败所系,不可忽。’房琯见其书,以比刘更生。”这里说的“房琯见其书,以比刘更生”,毫无疑问,指的是刘秩论兵事书,与《政典》一书何涉?!从刘秩与房琯的关系来看,从《汉书·刘向传》所记刘向(更生)行事来看,也证明后一种说法是符合事实的,而前一种说法是失实的[39]。可见,两《唐书·杜佑传》所记房琯赞扬《政典》的话原是张冠李戴;既如此,所谓《政典》“大为时贤称赏”云云,当然也就很值得怀疑了。
第二,杜佑果真是“得其书,寻味厥旨,以为条目未尽,因而广之”吗?我认为这个说法也是很可疑的。杜佑是一个“始终言行,无所玷缺”[40],“为人平易逊顺,与物不违忤,人皆爱重之”[41]的人,这虽然不免有所夸大,但毕竟反映了他的为人。如果《通典》与《政典》真有这种渊源关系,他是不会在《通典》自序或《进〈通典〉表》中只字不提的,此其一。其二,对《通典》一书“颇详旨趣”的李翰,在《通典》序中也是只字未提及《政典》。而他在《序》中说的这一段话,则是意味深长的:“翰尝有斯志,约乎旧史;图之不早,竟为善述者所先。故颇详旨趣,而为之序,庶将来君子知吾道之不诬也。”他这里强调的恰是《通典》的“约乎旧史”,又与《政典》何涉?!
第三,《通典》究竟是以《政典》为“蓝本”,还是以历代正史书志为渊源?由于新、旧《唐书·杜佑传》在上述两个问题的记载上的失实,造成谬种流传,使《通典》及其作者蒙受不白之冤。其中,最典型者莫过于清代考据学者王鸣盛的论点。他认为:《通典》“既以刘秩书为蓝本,乃自序中只字不及;复袭取官书,攘为己有。以佑之事力,撰集非难,而又取之他人者若是之多,则此书之成,亦可云易也”[42]。从上面的讨论中,已可看出王鸣盛这个论点的大谬不然。我认为:《政典》“取《周礼》六官所职”进行撰述,是一部讲职官的书;而《通典》则“采五经群史,上自黄帝至于有唐天宝之末,每事以类相从,举其始终。历代沿革废置及当时群士议论,靡不条载,附之于事,如人支脉,散缀于体”[43],是一部广泛地讲典章制度的书,它们在渊源上和内容上的歧异洞若观火。事实上,《通典》的真正渊源不在《政典》而在历代正史之书志。梁启超在讲到纪传体史书中的书志发展时说:“于是乎有统括史志之必要。其卓然自成一创作以应此要求者,则唐杜佑之《通典》也。……此实史志著作之一进化也。”[44]梁启超从历史编纂学的观点说明《通典》跟史志的渊源关系,说明杜佑是顺应了“会通古今,观其沿革”,“统括史志”这一“通”的史学发展潮流的,其所持论点是正确的。可惜,梁启超的论点并未引起广泛的注意,以致在某些著作中,尚有沿袭新、旧《唐书》之《杜佑传》的旧有论点的。
现在来说裴潾撰述的《大和通选》。裴潾,两《唐书》有传。他是德宗至文宗年间人。宪宗时为谏官,后来做到起居舍人,因上疏反对宪宗酷信神仙、滥服奇药而被贬。穆宗时,做到考功、吏部二郎中。
敬宗时,任给事中。文宗时期,官至刑部侍郎、兵部侍郎。在仕途上,裴潾“以道义自处,事上尽心,尤嫉朋党,故不为权幸所知”[45],说明他为人正直。
《大和通选》30卷,《新唐书·艺文志四·总集类》有著录。这书,是裴潾在文宗大和七年(833年)编集的。史载:
(大和)七年,迁左散骑常侍,充集贤殿学士。集历代文章,续梁昭明太子《文选》,成三十卷,目曰《大和通选》,并音义、目录一卷,上之。当时文士,非素与潾游者,其文章少在其选,时论咸薄之。[46]
据此可知,《大和通选》是一部类似《昭明文选》的著作,是为续《昭明文选》而编集的。按通常的看法,这书本是文章汇编,并非历史著作。这个看法无疑是对的。但是,文章也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们同样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历史文献,此即章学诚所谓“以词章存文献”[47],亦即他在地方志中所创立的“文征”一门。这个道理,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大和通选》虽已佚,但我们今天读《文选》,读《唐文粹》《宋文鉴》,读《元文类》《明文衡》《清文汇》等著作,从中得到对于历代社会风貌的认识,亦可想见到《大和通选》的这种作用和意义。因此,章学诚把《大和通选》作为“通史家风”的一种表现形式来看待。我们把他提倡的这种表现形式称作“文征体”,而《大和通选》则可以看作是文征体通史。
五、几点认识
在对唐代史家的通史撰述做初步的考察之后,我有以下几点认识:
第一,唐代史家,特别是唐中叶和唐晚期的一些史家,有不少人着意于通史的撰述,这是历史时代的要求,也是史学发展的趋势。
从历史时代的要求来看,隋唐统一的政治局面,尤其是唐皇朝的统一政治局面,带来了封建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繁荣。这就赋予当时的史学家一种比他们的前辈更大的气魄和胸怀,使他们能够把自己的视野投向遥远的古代和自古迄今的历史进程。李大师的“编年以备南北”的撰述思想,无疑是隋唐统一政治局面的要求和反映;而李延寿纂南朝四史为一史、北朝四史为一史的撰述成果,也只有在统一的局面下才能产生。杜佑著《通典》,采五经群史,上自远古,下至当世,分门别类,举其始终,历代典章制度及群士论议,条分缕析,一一备载。此种宏大气魄,不能不跟统一的唐皇朝的历史和现实有密切的关联。诚如白居易在他所起草的一道任命史官的诏书中说的那样:“庶职之重者,其史氏欤!历代以来,甚难其选。非雄文博学,辅之以通识者,则无以称命。”[48]白居易的话,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了历史时代对史学家的要求。这个要求的核心就是“通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历史时代的要求还表现在它向史学家提出了现实问题,需要史学家做出回答。唐代中叶以后,社会急剧动**,唐皇朝的“盛世”已经结束。怎样医治社会的疮痍?怎样复兴人们记忆中的“盛世”?于是,诗人在咏叹和呼号,思想家在思考和论证,政治家在谋求改革,而史学家也必须对历史和现实做出总结和说明。正因为如此,杜佑撰《通典》是以“征诸人事,将施有政”[49]为其宗旨,以“详古今之要,酌时宜可行”[50]为撰述上的具体要求,以达到“经邦”“致用”[51]的目的。同样,马总撰《通历》,叙历代“世纪兴灭,粗述其君臣贤否”;姚康撰《统史》,“纂帝王美政、善事、诏令可利于时者”[52],也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从史学发展趋势来看,唐代中叶以后,有的史家深感纪传体通史的寥落,有的史家则又有慨于编年体史书的多有冗阙、缺乏条贯,反映了他们不满足于断代为史的心理和撰述通史的要求。如出身于史学世家的柳冕一方面激烈地批评司马迁,一方面又说:“迁之没已千载矣,迁之史未有继之者,谓之命世,不亦宜乎”[53]。刘轲的《与马植书》可以认为是关于《史》《汉》以来史学发展的一个论纲,并说:“常欲以《春秋》条贯、删补冗阙,掇拾众美,成一家之尽善”[54],说明他亦有志于通史撰述。至于萧颖士的“依鲁史编年,著历代通典”,原是抱着这样一个目的:“于《左氏》取其文,《穀梁》师其简,《公羊》得其核。综三《传》之能事,标一字以举凡,扶孔、左而中兴,黜迁、固为放命”[55]。萧颖士对纪传体史书有很深的偏见,但他探索和发展编年体通史的勇气却是可贵的。
第二,唐代史家的通史撰述,在史书体裁上有所发展、有所创新,这跟他们对史书的表现形式有比较豁达、开阔的见解有关。自魏晋以来,关于编年、纪传孰优孰劣的争论一向很激烈,刘知幾反对“唯守一家”的论点,主张“班、荀二体,角力争先”,编年、纪传都应当存在下去。后来,中、晚唐之际的文学家皇甫湜写了一篇《编年纪传论》,是很精彩的辩难文章,其中有一段话是:
编年、纪传,系于时之所宜、才之所长者耳,何常之有?!故是非与众人同辩善恶得圣人之中,不虚美,不隐恶,则为纪、为传、为编年,是皆良史矣。[56]
他认为体裁不是不变的,关键在于“系于时之所宜、才之所长”,即根据实际的需要和史家的才能而可以有所变化。他在这篇文章中还认为:一部史书要做到“包该事迹,参贯话语,纤悉百代之务,成就一家之说”,那就要求史家“必新制度而骋才力”,刻意于创新。皇甫湜关于史书体裁的这些论点是很重要的。
唐代史家的通史撰述,有纪传体、传记体、编年体、典制体、文征体等;运用多样的体裁撰述通史,这对于开拓历史研究领域,对于表现丰富的社会历史,都有重要意义。皇甫湜是文学家,但他说的这些话,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那个时期的史学家的思想和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