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史家对信史的追求(第1页)
唐代史家对信史的追求
——重读《唐会要·史馆杂录》[1]
一、问题的提出
同任何事物的发展一样,中国古代史学也是在矛盾中发展的。从史学本身的属性和要求来看,这个矛盾最集中的表现,是直书与曲笔的矛盾。唐代史学批评家刘知幾著《史通》,有“直书”与“曲笔”的专篇,可以说是对于这个矛盾的揭示和概括。正是这种矛盾运动,推动着史学的发展和进步;也正是这种矛盾运动,激励着那些有责任感的史学家们坚定自己的信念和追求,迸发出许多真知灼见,把史学思想不断推向新的境界。
唐代因正式设立史馆,其成为皇家的专职修史机构,往往也成为直书与曲笔的矛盾集中反映的地方。《唐会要》中关于“史馆”有专卷记载,其中包含史馆移置、诸司应送史馆事例、修前代史、修国史、在外修史、修史官、史馆杂录诸细目[2]。近来重读“史馆杂录”,对于唐代史学中的直书与曲笔的矛盾、斗争似有进一步的认识,同时也深感唐代史家对于良史的信念和对于信史的追求从未中断,他们的这种精神永远不会泯灭而成为中国史学史上的重要一页。
二、官修史书的利与弊
“史馆杂录”所载有关修史诸事,都与史馆有关,也就是与官修史书相联系。
唐初设立史馆,以其做为国家的修史机构[3]。这一重大措施,对中国古代史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作用,其历史功绩在于:
第一,提高了修史效率,发挥了史家群体的修史作用。唐太宗贞观三年(629年),诏命史馆撰修梁、陈、齐、周、隋五代史,至贞观十年(636年),“五代史纪传”全部告竣。对此,唐太宗十分满意,他奖励史臣们说:
朕睹前代史书,彰善瘅恶,足为将来之戒。秦始皇奢**无度,志存隐恶,焚书坑儒,用缄谈者之口。隋炀帝虽好文儒,尤疾学者,前世史籍,竟无所成,数代之事,殆将泯绝。朕意则不然,将欲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公辈以数年之间勒成五代之史,深副朕怀,极可嘉尚![4]
显然,若非皇家出面,以史馆为基础,发挥各方面人才的作用,这是做不到的。唐太宗晚年诏命重修《晋书》[5],史馆汇聚了众多人才,以两年多的时间,新修《晋书》面世,也说明了史馆修史的成效之高[6]。
此外,史馆的设立,也为在史馆修史的史家提供了历史文献方面的便利,使其得以在公事之余浏览文献,完成自己的私人撰述。如李延寿撰写的《南史》《北史》,即属于此种情况[7]。后来《南史》《北史》得到皇家认可,唐高宗还为之作序(序文已佚),故也列为“正史”,与宋、齐、梁、陈、魏、齐、周、隋八书互为参照,相得益彰。与此同时,《五代史志》即《隋书》十志,也撰修完毕。
唐初先后修成八部正史,成为中国古代官修前朝史“空前绝后”的盛举,在中国史学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第二,皇家设馆修史,为撰写本朝史提供了保障。以唐代而论,历朝实录的撰写连续不断,保存了重要的原始资料[8],只是到了唐末,社会动**,有几朝实录未曾属稿。实录的撰修是撰写“国史”的基础。史家徐坚、刘知幾、吴兢、韦述等都参与过国史的修撰。至韦述时,国史已写成113卷[9]。唐代官修的实录和国史,为后人撰写唐史积累了宝贵的资料。五代后晋时,在分裂、短暂的时期,史家们仍能写出《唐书》(即后人所称《旧唐书》),正是源于这种积累中的提炼。
第三,唐代设馆修史,历代相沿,成为定制,从而展现出了中华文明之连续性发展的宏伟历史画卷。今存“二十四史”,构成了这个宏伟历史画卷的主体。其间,元代后期撰修宋、辽、金三史的史学活动,如同唐初撰修前朝史一样,也显示出最高统治集团的雅量和器识。
中国官修史书的重要性,我们还可以列举一些,这里说的是比较重要的几个方面。
当然,中国古代官修史书,也存在一些弊端。这种弊端,从刘知幾在唐中宗时给监修国史萧至忠的上书中有集中的反映。他写道:知幾“自策名士伍,待罪朝列,三为史臣,再入东观,竟不能勒成国典,贻彼后来者,何哉?静言思之,其不可有五故也。”他说的“五故”是:第一,群体修史,各人自我称许,意见难得一致,“每欲记一事,载一言,皆阁笔相视,含毫不断。故首白可期,而汗青无日”。第二,资料不完备,具体表现是:“左右二史,阙注起居;衣冠百家,罕通行状;求风俗于州县,视听不该;讨沿革于兰台,簿籍难见。”第三,权门、贵族干预修史,“一字加贬,言未绝口,而朝野具知,笔不栖毫,而缙绅咸诵”,撰史之人“能无畏乎”!第四,多人“监修”,意见不一,“十羊九牧,其命难行;一国三公,适从焉在”?故修史者无所适从。第五,事关体裁、体例,如史书断限、史事取舍、叙述丰约、如何分工等,无人过问、“指授”,无所“遵奉”,以致“坐变炎凉,徒延岁月”。[10]刘知幾所反映的史馆修史的情况,主要出现于武则天当政时期。唐太宗、唐高宗时期的史馆修史状况并非如此,即使出现过某种弊端,也不像刘知幾所说的那样严重。
尽管如此,刘知幾所指出的史馆修史的种种弊端,并非偶然现象,而且有的弊端是十分严重的,此其一。其二,史馆修史存在的弊端,实际上刘知幾所言还不能完全概括,比如行状所记是否可以凭信?大臣密疏是否可以入史?等等。这些具体问题,并不是刘知幾都可能涉及的。可见,史馆修史所存在的弊端是很突出的。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刘知幾采取了辞去史职、退而私作《史通》的做法[11]。当然这不是很好的做法。一个正直的史家应当面对现实,提出适当的主张和建议,坚持撰写信史的原则。《唐会要》的《史馆·史馆杂录》给后人留下了唐代史家这种追求的足迹。
三、唐代史家对信史的追求
唐代史家追求撰写信史的目标,以及为此做出的努力,并不限于史馆修史,如杜佑撰写《通典》之严谨,韦述强调“大丈夫奋笔为千载楷则,奈何以一言而自动摇!有死而已,胡可改也”[12],李肇为补国史之不足而著《唐国史补》[13],像这样的一些事例都与史馆修史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唐会要》中的“史馆杂录”条所提供的史实,毕竟可以使后人更清楚地看到唐代史家坚持直笔、追求信史的精神。
唐代史家的这种精神具体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主张帝王不亲自观览国史
《唐会要·史馆上·史馆杂录上》起首记载了唐太宗和朱子奢、褚遂良、刘洎、房玄龄等人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
贞观九年十月,谏议大夫朱子奢上表曰:“今月十六日,陛下出圣旨,发德音,以起居记录书帝王臧否,前代但藏之史官,人主不见,今欲亲自观览,用知得失。臣以为圣德在躬,举无过事,史官所述,义归尽善,陛下独览起居,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有未喻。大唐虽七百之祚,天命无改,至于曾元之后,或非上智,但中主庸君,饰非护短,见时史直辞,极陈善恶,必不省躬罪己,唯当致怨史官。但君上尊崇,臣下卑贱,有一于此,何地逃刑?既不能效朱云廷折、董狐无隐,排霜触电,无顾死亡,唯应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闻乎!所以前代不观,盖为此也。”[14]
这里讨论的是帝王不览国史的传统及其原因。应当指出,朱子奢对唐太宗所问的回答是机智而得体的。所谓机智,是指他肯定唐太宗“举无过事”,相信“史官所述,义归尽善”。所谓得体,是指他没有正面否定唐太宗亲览国史的要求,但同时指出唐太宗这样做或许会留下不好的历史影响,最后归结到帝王不亲览国史这一传统的合理性。唐太宗读到这通上表,暂时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了。但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史载:
(贞观)十六年四月二十八日,太宗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知起居,记录何事?大抵人君得观之否?”对曰:“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以记人君言行,善恶必书。庶几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太宗曰:“朕有不善,卿必记之耶?”遂良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君举必书。”黄门侍郎刘洎曰:“设令遂良不记,天下之人皆记之矣。”太宗谓房玄龄曰:“国史何因不令帝王观见?”对曰:“国史善恶必书,恐有忤旨,故不得见也。”太宗曰:“朕意不同,今欲看国史,若善事固不须论,若有恶事,亦欲以为鉴诫。卿可撰录进来。”[15]
在同朱子奢讨论数年之后,唐太宗又向褚遂良提出同样的问题,而褚遂良的回答比起朱子奢的回答更加明确:帝王不览国史,是含有希望“人主不为非法”的深意,即具有历史监督的作用。唐太宗向褚遂良提出的第二个问题,表明他是很在意这个历史监督的作用的。褚遂良的回答很直率,即在守君臣之道和守史官之职二者之间,他只有放弃前者,坚持后者。在场的刘洎讲得更加直白,君主的“不善”,即使史官不记,“天下之人”都会“记”得的。当然,“天下之人”所“记”,影响于当世;而史官所记,则影响于“悠悠千载”,二者的作用有所不同。
这一番问答,真切地表明了从朱子奢到褚遂良、刘洎等,是坚决恪守史官职责的。可惜他们所坚守的原则,最终还是在房玄龄那里“退却”了。房玄龄作为监修国史,负责修史事宜,终于同意把国史送呈唐太宗观览。人们或许不必怀疑唐太宗亲览国史“以为鉴诫”的真诚,但他作为一代明君,改变了人君不亲览国史的传统,给后世造成了不良的影响,终究是一个缺憾。房玄龄的“退却”,同样也应视为这位名相政治生涯中的一个过失。
(二)不取“人情”,坚持直笔
《唐会要·史馆下·史馆杂录下》记:武则天长安三年(703年),张易之、张昌宗密谋,“将图皇太子”,矛头首先对着御史大夫、知政事魏元忠,并试图利诱大臣张说作伪证,“证明”魏元忠支持皇太子早日即位。张说“被逼迫,乃伪许之”。后经大臣宋璟、张廷珪和史官刘知幾等鼓励、劝说张说,不要被张易之等所利用:“大丈夫当守死善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无污青史,为子孙累”。于是张说面对武则天和朝臣说:“臣今日对百僚,请以实录”,并“厉声言魏元忠不反,总是昌宗令臣诬枉耳”。这些话,使“百僚震惧”。武则天无法给魏元忠定罪,乃将魏元忠贬官、张说流放。《史馆杂录下》继续写道:
后数年,说拜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因至史馆,读《则天实录》,见论证对元忠事,乃谓著作佐郎兼修国史吴兢曰:“刘五修实录,论魏齐公事,殊不相饶假,与说毒手。”当时说验知是吴兢书之。所以假托刘子元。兢从容对曰:“是兢书之,非刘公修述,草本犹在。其人已亡,不可诬枉于幽魂,令相公有怪耳。”同修史官苏宋等见兢此对,深惊异之,乃叹曰:“昔董狐古之良史,即今是焉!”说自后频祈请删削数字。兢曰:“若取人情,何名为直笔!”[16]
张说身居相位,见史馆所修《则天实录》记载那段往事,总觉得不甚光彩,故以监修国史的身份,希望予以修改,并借口这是刘知幾所修。而正直的吴兢说明真相,绝不改写,屡屡抵制张说的“祈请”,被同事称为董狐式的良史。
在这件事情的前后,刘知幾对张说说的“无污青史,为子孙累”,吴兢对张说说的“若取人情,何名为直笔”,充分显示出了史家的良知和信念。此事被后人写入《旧唐书·吴兢传》,在中国史学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吴兢的《贞观政要》一书,始终受到后人的推崇,这同他坚守史家撰写信史的原则,自有密切关系。
(三)明确史书立传原则
《史馆杂录下》载路隋(亦作路随)论史书立传原则,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