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四人的道德状况(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这就是说,人凭自身,几乎无法摆脱自我之不义。因为它依凭的还是自我。人要摆脱这种自利、自爱的本性必须另寻他径。

人们都爱自己,希望自己好。可是人的自爱并不能给他带来真理、善良或幸福。他无法防止他所爱的对象(即他自己)仍旧充满错误和可悲:他要求伟大,却看到自己渺小;要求幸福,却看到自己可悲;要求完美,却看到自己满是缺陷;要求为人爱慕和尊崇,却看到自己的缺点只配别人憎恶与鄙视。帕斯卡尔在此等于是说,没有上帝的那种人道主义是必然失败的。

因此,他说,人就努力隐瞒、互相欺骗,闭眼不看真相,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自己也不去看别人,甚至对上帝也不讲。但充满了缺点而又不肯承认,只能是一件更大的坏事。“这种对于真理的反感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程度,但是我们可以说,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人人都有的,因为它和自爱是分不开的。”[11]就像是一种宿命,人难以逃脱自己的不诚和自欺。

结果,别人对待我们,就会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他们向我们隐瞒真相,奉承和欺骗我们。这在君主们那里尤其明显,因为人们最怕伤害的就是那些其好感极为有用而其反感又是极为危险的人物。没有人会当着我们的面说我们,像是他背着我们时说我们一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友谊只是建立在这种互相欺骗的基础之上”。因此,人就不外是伪装,不外是谎言和虚假而已,这些在他心底是有一种天然的根源的。

帕斯卡尔认为:人的本性完全是自然的。然而他又说,没有任何东西是我们所不能使之自然的,也没有任何自然的东西是我们不能使之消灭的。在这里他是矛盾的,即认为人的自爱本性又是可改变的,人的本性是人为的。他又说,人性并不是永远前进的,人性有进有退,正像自然有进有退一样。

不过,总的来说,帕斯卡尔对人的道德状况评价颇低。他把道德的地位看得高于科学,把善的地位看得高于真。他说:“有关外物的科学不会在我痛苦的时候,安慰我在道德方面的愚昧无知,然而有关德行的科学却永远可望安慰我对外界科学的愚昧无知。”[12]他认为人们夸耀自己懂得其他任何事物永远都比不上夸耀自己的正直,因为其他都是可教、可学会的,只有正直是唯一不可教的。

如果我们仅仅在人自身的领域中谈到帕斯卡尔的道德观,那么在这方面他跟康德有相似之处。他与功利论、效果论相去甚远,而接近于纯粹的义务论、动机论。例如他谈到通过做自己讨厌做的事来锻炼自己的责任感,谈到隐蔽美好行为才是最可尊敬的。当在历史书籍中读到某些这样的行为时,他感到异常喜悦,但又懊恼它们并不曾全然隐蔽起来,因为它们还是被人知道了;而这些行为中最美好的东西,就是想把它们隐蔽起来的愿望。他对客气话感到不快,非常讨厌虚伪,所以他说:“真正的道德会嘲笑道德。”他强调实行,甚至说一切好的格言世上都已经有了,只是有待于我们恰当地应用。

我们到处都可以看到帕斯卡尔一种力求彻底、趋向无限的精神,看到他试图超越人自身来考虑人的一切问题,来考虑人的真理、道德和幸福。超越的欲望,也许是人所能产生的最伟大、也最能证明人之高贵的欲望。在此,它所趋向的目标,也许并不是太重要,但它却展示出人的伟大努力,使人从最高的层次来思考自己,要求自己。这样,实际上就使人提高了。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思想就意味着追求、渴望。理想总是在人的前方而不为他所把握。

在道德的领域也像在科学的领域一样,帕斯卡尔不满足人的现状,而且认为人在道德上是不幸的。人的不幸就在于,他努力想表现为天使,却仍然是禽兽。人是堕落的,其证据就是他还没有完全堕落;人并不是只有恶的欲望,还有一种强烈的向善愿望。因为他还保留着对他过去曾有过的美好天性的回忆。所以人的道德不幸还不在于他已经甘心为恶,而是他不甘心为恶却又沦于恶,内心总是处在一种不断的痛苦交战之中。当然,这又是得救的一个转机。

帕斯卡尔要人们把眼光从有限和暂时转向无限和永恒。他奇怪哲学家们无谓地争论各种各样善的定义,在辩论中虚度自己的一生。他也诧异人们为什么不注意那最可怕的事情——消逝,说感觉到我们所具有的一切都在消逝,这是最可怕的事了。知道灵魂究竟有朽还是不朽,这件事关系到整个生命。他认为,毫无疑问,灵魂究竟有朽还是不朽这样一件事,必定会使得道德的面貌迥然不同。

他希望人们认识到自己的不幸,包括道德上的不幸,这就意味着要恨自己而爱上帝。所以他甚至说,真正的德行就是恨自己。应该只爱上帝且只恨自己。这也就是说,要完全与人的自爱本性反其道而行之。他谈到自己在皈依上帝后的感情面貌和行为、生活方式:

我爱贫穷,因为上帝爱贫穷。我爱财富,因为它们提供了可以帮助不幸者的手段。我对一切人都怀着忠诚,我并(不)以怨回报怨我的人;并且我希望他们的情形也和我一样,既不爱别人的德也不爱别人的怨。我力求对一切人都公正、真实、诚恳、并且忠心,对于上帝使我与之格外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那些人,我衷心怀着亲切之情;并且无论我是独自一人,还是在别人眼前,我的一切行为都有上帝明鉴,上帝会判断它们的,而我也是把它们全部奉献给上帝的。

这就是我的感情面貌,我一生中天天都在祝福我的救主,他把它们安置在我的身中,他以他那神恩的力量把一个充满了脆弱、可悲、欲念、骄傲和野心的人造就成一个免于这一切恶的人,这一切光荣都由于神恩,而我自己却只有可悲与错误。[13]

这就是帕斯卡尔。他贬抑自己,在生活中轻视自己甚至到了自虐的地步,因而注定要遭到健康和执着于尘世的人们的激烈反对。例如伏尔泰就曾从人性、人道的立场反对帕斯卡尔,他认为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大体要表示人类的丑恶,把人写得凶恶而不幸,“但我担保我们并非如此,我要为人类辩护,反对这位卓绝的愤世者。”他认为不必那样谴责自爱,没有自爱心,社会就不可能存在,自爱增长了对他人的爱。他批评帕斯卡尔拒绝他姐姐对他的照顾,唯恐表现出他爱了一个人是不近人情的。最后他还说,自然并不是总叫我们不幸的,帕斯卡尔老是以病人的身份来讲话,使全世界都痛苦。总之,对同一件事情,由于两人的精神、气质不同,对问题的立场和观察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也就迥然有别。在帕斯卡尔感觉为不幸的地方,伏尔泰却看到了幸运。

[1]《思想录》,布码382,拉码699。

[2]《思想录》,布码334,拉码97。

[3]《思想录》,布码400,拉码411。

[4]《思想录》,布码148,拉码120。

[5]帕斯卡尔喜欢用另一个“失位的国王”的例子来说明人类像国王失位一样从原本的纯洁高尚堕落了,但又保存着对过去的纯洁高尚的记忆。

[6]以上有关平等和两种尊贵的论述参见莫里亚克编:《帕斯卡尔(文选)》,第148—156页。

[7]《思想录》,布码294,拉码60。

[8]《思想录》,布码456,拉码749。

[9]《思想录》,布码457,拉码668。

[10]《思想录》,布码455,拉码597。

[11]《思想录》,布码100,拉码978。

[12]但丁亦说过:智不能补德之缺,德却可补智之缺。

[13]《思想录》,布码550,拉码931。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