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个人相忆(第4页)
华岫一路急急地走着,带着小跑,到了红绡楼的垂花门口,险些跟里面出来的人兜头撞上。她柳眉一竖,正想嗔怪,却见那毛毛躁躁的不是别人,正是紫琳,嚼在舌尖的话便吞了回去,只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紫琳笑了笑,道:“小姐,我正是想出去找您呢。刚才老爷派人来传了话,说下个月初一是卓尚书的寿辰,尚书府摆流水宴,老爷要去贺寿,小姐您也得去。”
“爹知道什么了?”华岫呢喃自语。那天她虽然跟卓玉辰当面说了清楚,但始终不知道如何向父亲交代,一直也不敢告诉他。可是这会儿他为了寿宴的事专程派人来说,莫非是已经知晓了?
紫琳道:“小姐或许是多心了。”顿了顿,又说,“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小姐拒婚,老爷是迟早要知道的。”
华岫想了想,哼了一声,拊掌道:“不若我现在就去跟爹说个明白,为免到时尴尬,那寿宴我还是不去了。”说着,提着裙裾转身又走。紫琳跟上去,一面叮嘱华岫切记态度温和、用辞诚恳,万万不可顶撞了老爷,华岫嫌她啰嗦,越走越快。紫琳连走带跑,亦步亦趋地跟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拍掌大喊了一声:“小姐,我忘记告诉你了!”
华岫颦眉停下来,嗔道:“你这样一惊一乍的是做什么?”
紫琳吐了吐舌头,低声道:“那个四处造谣,说少夫人和卓少爷有暧昧的幕后真凶已经被揪出来了,不是绮香阁的翠莹,是浣溪院自己的人,一个叫清颦的丫鬟。听说是之前做错了事,受了罚,一直怀恨在心,那天悄悄看到少夫人和卓少爷在谈话,因而将事情添油加醋地传出去了。”
华岫愣住:“不是绮香阁的人?那我是错怪她了?”
紫琳撅着嘴点头:“您真是错怪表小姐了。”
华岫转脸瞪她一眼:“我是说,我错怪翠莹了。哼,那个玉香锦,害得我挨了宋夜痕一个巴掌,我可不会那么大方就原谅她!”
说着说着,已经看见完颜松坐在花厅里,呷着茶,一面神情严肃地训话。他面前站着低眉垂首的二管家贺晴渊,此刻正被他说得连头也不敢抬,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看起来甚至有些窝囊。
华岫便听完颜松喝了一声:“没用的东西!废物!”贺晴渊却还点头哈腰应承着,恭维着说:“老爷教训得是,我定当自省,决不再犯。”说着,弓着身子退出花厅,临到门口偏头来望了华岫一眼,恭敬地喊了一声:“小姐。”华岫只淡淡地笑了笑,表示回礼,然后携着紫琳入了花厅去。
完颜松本就在气头上,因为贺晴渊一时不查,导致钱庄被人设局讹走了近万两白银,这会儿却又听华岫说她私下跟卓玉辰商定了取消两家的亲事,他更是火冒三丈,一掌拍在扶手上,那扶手竟裂开了,吓得华岫猛一阵哆嗦。
华岫指着杯子里凉了半截的茶:“这玉泉山茗可是茶中珍品,凉不得,爹您赶紧喝了,女儿便不在此扰您心烦,走了——”话说得飞快,最后一个字迸出,人已经跨了一只脚在门外,却听完颜松猛然喝道:“你给我站住!”
华岫和紫琳对望一眼,俱是满脸愁苦。完颜松冷声道:“有什么误会,便在寿宴上和玉辰解释清楚,就当你没有和他说过什么退亲的话,以后也别再提了。”华岫听完颜松这样一说,自然还想反驳,完颜松却又甩袖道,“出去吧,不必再多说了,爹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满室茶香仿佛无形的屏障,将华岫与完颜松隔断。水汪汪的眸子,落在父亲幽暗的背影上,心酸心颤。华岫撤身出了花厅,满腹委屈。没过几日顾愁烟竟来了红绡楼,记忆中她似乎从没有主动踏进那道门槛。华岫坐在凉亭里发呆,听紫琳说少夫人来了,她十分诧异,抬眼顾愁烟已在面前。她道:“我来是向你告别的。”
华岫惊问:“你要去哪里?”
顾愁烟淡笑:“其实去的也不远,就是城外的东庭别院。”华岫问:“你要搬去别院住?”顾愁烟点头:“我素来喜欢清静,其实早已经有此念头,只不过拖拖拉拉的,到今日方才落实。”
华岫问:“爹同意了吗?”顾愁烟道:“同意了。他也觉得我搬出去,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或许会少招惹一些闲言碎语。”华岫皱眉:“爹永远都是将家声名誉看得比背后的真相更重要。”顿了顿,又道,“那你要保重了。”
顾愁烟似有感触:“难得你不怪我——不怪我当初做出那样的事情,还肯这样温和地跟我说话。我听说前几日你到绮香阁去闹了,唉,以后,还是得收着你的性子。”她吞吞吐吐的,仿佛有许多的话,但又不愿细说,怕说得多了就显得矫情。
华岫尴尬地笑了笑,问:“你几时动身?”顾愁烟道:“明日一早。”华岫又说了一声保重,顾愁烟便离开了。华岫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却生出几点惆怅的情绪来。若是将来自己也像她那样,万丈红尘,孤独漫漫,形单影只难成双,前路有多少崎岖,多少坎坷,都一个人默默地走着,忍受着,会是多么可怕?
斜晖脉脉,过尽千帆,明明是有那样一个人,却再也等不到。这一生,如何了?
转眼,寿宴之期便到了。尚书府摆出五天四夜的流水席,宾客盈门从未间断,那阵阵酒香与菜肴的香,还有进进出出各家女眷的衣香脂粉香,飘出了几条街,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华岫的轿子停在门口,来给她掀轿帘的,便正是卓玉辰。她猫着腰钻出轿子,一抬眼就看到对方朝她温柔地笑着,她怔了怔,尴尬地向他回礼。
卓尚书也亲自到门外相迎,笑呵呵地同完颜松招呼了,又认真地打量起华岫来。华岫颇有些不自在,听完颜松问她:“岫儿,你不是有话要对玉辰单独讲吗?”她眉头皱起,刚想开口,卓玉辰已经扯了她的袖子,示意她不必反驳,好像是他有话要对她讲。卓尚书呵呵笑着,说这一双小儿女看着真让人欢喜,便同意让卓玉辰带着华岫离开一阵,两个人走到僻静的地方,华岫便问:“你还没有将我们的事情如实告诉你爹吗?”
卓玉辰摇头:“说了。但我爹向来宠我,他说只要是我深思熟虑过的事,他便让我自己拿主意。其实他心里多少是有些不高兴的,但这会儿他既是主人,今日又是他的寿辰,他便只好将退婚一事搁在一旁,所以才没有摆在脸上。”
华岫怅叹:“原来是那样——”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正听见隐隐的丝竹声飘来,她仰头望着面前清俊的男子,又道,“卓少,对不起。”这么些天没见,他瘦了,黯淡的脸色,在树荫下显得更加颓废。比起那天,他此刻已经冷静了不少,也能够试着将自己的悲痛压抑住,还是拿出笑脸面对她,可他越是这样故作潇洒,她看着便越觉得难受,心里堪堪地又发起慌来,侧身道:“我还是去席上坐着吧。”
“华岫!”卓玉辰一把抓着她的手腕,也许是急,用力太大了些,疼得她忍不住低呼了一声,白嫩的肌肤顿起了几圈红印。卓玉辰吓得将手一缩,放开她,沉声道:“你打算永远这样避着我吗?”
华岫不敢看他:“我,我不知道。”
这僻静的角落摆满了翠菊,朵朵抖擞地盛开着,有淡蓝和紫堇两个颜色,搭配得略显沉闷。一棵古榕在中间挺拔地立着,繁茂的树冠像撑开的油纸伞,遮蔽着头顶的天空,天空万里无云,灰灰的,仿佛笼着低调的哀愁。
远处偶尔有忙进忙出的下人们走过,但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他们。卓玉辰勉力笑了笑,说:“我不知你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但这些天我却把自己想得很清楚。我爱你,华岫。或许,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便已经爱上你了。纵使天崩地裂,沧海桑田,只怕这颗心也改变不了。”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仿佛那时就恨不得将心剖出来,以证明他这番说话是如何泣血,如何沉痛,然后,他一字一顿继续说道,“你会在这里,一直,一直在这里。”
这誓言,轻柔如袅袅烟丝,伴着隐约的丝竹管弦之声,在古榕枝叶细密的缝隙里穿插,又缓缓地降下,笼罩着每一寸肌肤,从指尖到发尖,无一处不是深情沉重,重得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骼压断,要将她娇小的灵魂粉碎。
华岫摇头。退后一步。再摇头。再退后。她已经不知道如何用言语去回应,如何用言语去形容她此刻的忧伤与惭愧。卓玉辰低下头来,那目光温柔如水,好像要将她圈着护着,不让尘俗的一切污浊沾染了她,他说:“就像这些翠菊一样,再过一阵,它们就算凋谢了,那也只是你肉眼看见的表象。明年今日,它们复又盛开。每一年,生生不息,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