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第2页)
小五茫然之际,长廊忽然传来密集脚步声。牧决观霍然起身,将孩子护至身后。小五紧紧揪住他的衣角。
廊下一位雍容华贵、面容清癯的妇人脸颊泛红,被众人簇拥而来。她望向身旁儒雅中年男子:“这是谁家孩子?怎无下人跟随,独自在水边嬉戏?”
中年男子端详片刻:“应是燕州本地人。”
前头的俏丽丫鬟扬声问:“你们是哪家的?大人何在?”
小五浑身一颤,缩得更紧。牧决观高声应答:“小子乃顾仙师友人,在此等候。”
妇人眉头微蹙,欠身道:“既带着孩子,便离水边远些。不打扰仙师了。”语气疏离冷淡。
那中年男子却笑呵呵走近,拱手一礼:“仙人年少有为。”
牧决观搂着紧抱他腿的小五,疑惑回礼:“不敢当。阁下是——”
“逝者正是家父,此宅主人是舍弟。”儒士温和道,“顾巍是我叔父。”
牧决观一怔:“那方才那位……”
“那是二叔同父同母的妹妹。他们早年有些龃龉,方才又起争执,她心气不顺,并非有意怠慢,望仙师海涵。”
牧决观连忙摆手。却暗自思忖:既强调“同父同母”,莫非顾宰相与顾危并非一母所生?
顾危后脚赶到,见中年人在场,烦躁挠头:“你评评理!她儿子在乾坤阁,我在那儿人生地不熟,信也代传了,消息也打听了,人安然无恙。她儿子不给她写信,难道是我的过错?我能有何法子!”
中年人无奈调解:“小姑也是忧心过度。”
顾危表情扭曲一瞬,终化作长叹,上前轻拍对方肩膀:“罢了,你不必事事调和。节哀。”
那张与顾危毫无相似之处的端正面容浮现哀戚:“父亲享年七十九,算是喜丧了。”
牧决观隐晦地瞧着中年人的脸,心想顾宰相在为国鞠躬尽瘁到人人称赞的程度,还能如此高寿,老爷子身体称得上是很硬朗啊。
顺带着眼前这位,即便顾宰相三十岁才拥有这位长子,他也该五十了,却像是后世将将四十岁的模样,精神也好。
顾危长叹一声,屈膝蹲下,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与那孩子齐平。衣袍下摆拖曳在青石板上,沾染了未干的晨露。他清楚地看见孩子在自己靠近时瑟缩了一下,却无暇安抚——兄长的离世像块巨石压在心头,方才与妹妹的争执更让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抬眼看向正躲在牧决观腿后偷偷张望的孩子,忽然觉得能让孩子放下戒心的牧决观,倒比自己强上许多。
顾危刻意放柔了声音,但连日来的疲惫让他的嗓音依旧带着几分沙哑:"可问过他的名字了?若是饿了,我让人备些点心。"
牧决观得意地挑眉:“早已投喂完毕!”
仍静立一旁的顾应修微微蹙眉。这孩子与顾危相似的眉眼让他心生猜测,但顾危这般生疏的态度又让人困惑。他终是忍不住开口:“叔父,这位小公子是。。。。。。?”
“老二家的。”顾危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意,“也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蠢事,把孩子藏得这般严实。”
“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见不得人!”牧决观急声打断。
小五却仰起脸,眼睛里满是懵懂的认真,细声细气地复述着听惯的话:“娘说过的,小五就是见不得人的孩子。”
话音落下,池塘边忽然静得只剩风吹过柳条的簌簌声。顾危蹲着的身影明显僵住了。
顾危缓缓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孩子的脸颊,却在半空滞住,他凝视着孩子纯真的眼眸。
小五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他一直是靠着躲藏才生存下来的。娘说、乳母说:他要藏好自己,直到顾老爷愿意承认他。
“胡说。”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掌心终于轻轻落在孩子发顶,“你是顾家的孩子,正大光明。”
小五困惑地眨了眨眼:“可是顾老爷——”
“那是你爹。”顾危打断,他对顾家老二顾应齐的忍耐已经耗尽,他凝视着孩子茫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什么老爷,他是你爹。”
小五立刻噤声,小小的身子不自觉地往牧决观身后缩了缩。父亲这个概念,在他短暂的生命里始终是个令人困惑的存在。
从他躲在院门后偷看的那些时刻来看,父亲本该是一种庇护——就像他看到别的院子里的仆从们,小孩子可以被父亲高高举起,可以在跌倒时扑进父亲的怀抱。“爹”是一个与“娘”相当的词。
可他的经历却全然不同。给他和娘亲提供这处偏僻小院的顾老爷,按理说该是他的父亲。但娘在世时总是不让他这么叫,而顾老爷,即便在娘还活着的时候,也从未对他流露出任何喜爱,娘去世后,他更是像院子里的一颗石子,被所有人视而不见。
小五的小手紧紧攥着牧决观的袍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低下头,声音很小:“他不想做小五的爹。小五。。。。。。小五也不需要他。”
这句话说完,他整个人都缩在了牧决观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