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 柳如是 (第6页)
银缸照壁还双影,绛蜡交花总一心。
地久天长频致语,莺歌凤舞并知音。
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
写得实在是甜腻。新婚燕尔,你情我浓是常理。只是,这一对饱受争议的老夫少妻丝毫不惧外界压力,甚有变本加厉的嫌疑。仿佛要让全世界知道,再艰深的世道,也阻挡不了他们夫妻琴瑟和谐,甚而白头到老。
但岁月的力气总是那么大,生要把爱蹉跎成伤害。可是爱的力气也不小,什么样的苦难,都能背起来一起,带它们离开。
婚后的生活,欢愉是有的,幸福感也是不缺少的,但终究不是独立于人世的。太多的事情与他们拉扯同行。
崇祯十六年,钱谦益在半野堂后造了一座藏书楼。取名“绛云楼”。柳如是早年名中有“云”,钱谦益是爱她心切,连自己最珍视的藏书楼也要以柳如是的名字拟定。在绛云楼上,他们也曾有一段“赌书泼茶”的好时光。
只是,世道太坏了。
崇祯十七年,农民军攻占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景山。
五月,崇祯的从兄福王朱由崧在凤阳总督马士英等人的拥戴下,在南京建立了短暂的南明弘光政权。只有一年的光阴。
但仕途不顺的钱谦益在这一年里,圆满了他此生迟迟不就的仕官梦想。
钱谦益在南明谋得了礼部尚书的职位。
陈旧人物,若无法像陈寅恪先生一般抽丝剥茧一点一点探幽,切勿妄论。学识浅薄如我,所能写的,只能是一点旧日痕迹。钱谦益的这个职位来之不易。有人说,他甚至利用了夫人柳如是的艳名,以东林领袖的身份,反替东林党人一直所不齿的阮大铖讼冤翻案。请阮大铖吃饭,甚至要柳如是陪席。
听上去令人咋舌。不过,事实细节之一二今人难寻。柳如是又是个烈气的女子,丈夫让她陪席,她虽是应承了,但这心里,怕是久久不能平。平生所愿,便是脱离贱籍,做一世铿锵女子。以为遇得良人,竟不想今时今日嫁作人妇的自己,依然要为了丈夫的前途做卖弄色相的事。
可是,前途这个东西,应该怎样讨论呢。
它不应该是年轻人的事情吗?
总有一些人,至死不能平,动辄便觉自己理应是那个拨弄乾坤于股掌的人。钱谦益如是。怀才不遇的人与事,实在太多。
钱谦益也并非绝对是最被运命为难的那一个。他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三个字最是恼人。它是好容易就毁了一辈子的。
但是,另一方面,柳如是半生微贱,所想要的,便是一跃龙门,做以之为崇高的事情,洗刷过去的屈辱。而这显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能够升当尚书夫人,对柳如是来说,难道是毫无**的吗?若柳如是坚持,钱谦益大抵也是无法勉强她与阮大铖同系的。
柳如是的拥趸自然是不能同意我的说法。“崇拜”这件事,也是一个深邃的话题。有时会变得滑稽。昔日,我写张国荣,写我体会到的某一种孤独。部分荣迷便不同意了。他们告诉我,孤独这样消极的词语断不能用在张国荣的身上。我一时瞠目,无言以对。
孤独感,是人天性当中与生俱来的。张国荣的孤独,我们看不到。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与往事交流,试图去体会故人的爱与痛,不是吗?无论是张国荣,还是柳如是,根本上来讲,依然是凡世常人。他们的爱欲生死,一样地充满人间烟火。
只是,离得远,也就朦胧了。
柳如是对大明朝有一种不能言说的忠诚。那是一个“忠孝节义”被变态风行的时年。彼时,朝代更迭,汉人天下一夕易主,反清复明的星星之火,从未熄灭。钱谦益入南明朝廷为礼部尚书,之于柳如是而言,深具意义。或许,柳如是也会这样想,自此,她也是正统的、主流的、上上的尚书夫人了。
前往南京赴任,钱柳二人满心壮志。柳如是更是一改红妆为戎装,好一副潇洒凛冽的气势。大有慷慨赴国难的英雄气度。
当时,南明政权依然为马士英、阮大铖等人所掌控。钱谦益想要力挽狂澜、光复大明的意愿,也终究只能是一个念想。
柳如是周旋仕宦之间,替钱谦益打点仕途。无奈国势颓丧已成定局,决然不是柳如是凭一己之力能够有所撼动的。她不是陈圆圆,所遇之男子钱谦益也不是手握重兵的吴三桂。
弘光二年,清军兵临南京城下。一时间,护卫金陵城的二三十万官军作鸟兽散。柳如是与钱谦益面临人生当中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是去,还是留。是死,还是生。弃城而逃的事,是遽然不能做的。那日,二人约定,以身殉国。
是年,夏,某夜。二人由金陵**舟入西湖。风月尚好,映照的却是一座生灵涂炭的城。柳如是心下悲怆,是一个小女子用尽了气力想要将微贱的一生变得有所附丽,却到底是不能得。
一壶酒尽。柳如是拉起钱谦益的手,她想,是时候了。正欲与丈夫投湖自尽,却被钱谦益一把拉住。钱谦益是酒意急退,刹那惊醒。生尚且不易,何况是死。只是,钱谦益的托辞实在不够磊落,说那湖水太寒,还是不要这样。
听上去怯懦无能,不如女子。
可是,死亡这件事,说起来总是容易。想做到,何其难。
世间能有几人当真是对死亡不惧不怕的。有人一咬牙、一狠心,做成了。倘若做不成,重新来过,想要再去执行“死”这件事,大抵都是再无勇气了。
或许,柳如是与以“忠义责人”“节操自命”的东林党人来往密切,昔日挚爱陈子龙又因反清起事身陷囹圄,被押解至南京途中,投水自尽。长此以往,柳如是也变得棱角分明,甚是激烈。
加之,殉国未遂,钱谦益又迎降大清,种种变节之行径,令柳如是与他,虽是朝夕相对,但仍旧离得越来越远。钱谦益最大的问题在于不知足。降清之后的他,依然幻想暮年能在仕途之上有所作为,却到底只是得到了一个礼部侍郎的闲职。
钱谦益北上赴任,柳如是拒绝伴行。
顺治三年,六十四岁的钱谦益终于幡然醒悟。告病辞官,回归故里。与柳如是过了一段相敬如宾的温柔时光。返乡之后的钱谦益,不问政事,东山养望,并与柳如是生下一女。但现实是,你要避世时,世事却要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