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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的母亲当年就担心过,执行者和主脑相伴长久,虽然能够对主脑起到正向引导,但执行者的心理健康问题,又有谁能去关心呢?”
“但第一代执行者自我调节得太好了。她作为主脑的创造者,对主脑怀有‘这是我最成功的造物’的自豪感与过分充沛的母爱,于是这份丰富的感情,便能居于一切‘认知错乱’和‘对死亡的恐惧’之上,使得‘主脑可能会对执行者造成负面影响’的这个问题,直到你这一代,才爆发出来。”
在新蓝星上,已经没有办法像古地球时代那样,通过外貌就能简单粗暴地判断一个人来自哪个地区了,因为在经历了无数代的流浪和混血之后,各种人种的特征都混杂在了一起,又在宇宙辐射的影响下变异、交融。
就好比何未开和何心虽然是经典的黑发黑眼黄皮肤的配色,但她们的五官却格外深邃,分明是日耳曼人的特征;施芳泽明明拥有传统的“白种人”这一分类里,经典的金发碧眼,但她的颧骨却偏高,肤色也更深,这分明是所谓的“拉丁裔”的长相。
施鹰则跟任何人都不像,毕竟她只是施芳泽的养女,并非亲生女儿,于是她黑发蓝眼、高鼻深目、身形高挑的外貌,竟是所有人里按照传统的分类标准来看,最正常的那种。
当施鹰完全直起身来,凝视着某人的时候,这种锋锐的长相和颇有压制力的身高,就会让周遭的气氛都一并变得严肃起来;但当她再俯下身去,用力地拥抱住何心的时候,那种“仿佛在被审问”的压迫感,便瞬间淡去,因着更深重的悲哀已然席卷而来:
“任何人……都无法站在绝对正确的立场上,去谴责另一个人的害怕死亡,因为这就是人类求生的本能。”
“如果你觉得,找一个能够理解你的人,和你一起分担这份恐惧、痛苦和混乱,能让你好受一些,我没有任何意见。”
她们的交谈没有避着主脑。或者说,没有避开的必要,也根本不可能避开,因为此时,主脑的知觉已然遍布新蓝星的每一个角落。
它能够在辅助人类勘探地形、开采资源的同时,在万里之外的福利院里完成再琐碎不过的“给新入院的孩子分配资源”的工作。不仅如此,它还能同时监控和预报来自太空的灾害,甚至在完成上述一系列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从精尖工作到鸡毛蒜皮的工作的同时,还能有闲暇分出心来,静静聆听何心和施鹰的交谈。
这就是第一代执行者何未开,和她的团队留给整个星球的杰作。
它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更要在人类的陪伴和教导之下,以智能生命体的身份,成为最接近人类的存在。
但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一个盲区。
哪怕是见地最深刻、思想最敏锐的施芳泽和施鹰母女,也只隐隐约约地触碰到了这个问题的边缘,没有直击这个问题的核心;哪怕是心思最细腻的何心,也没能把这个问题想得太深。
恰如之前说过的那样,古地球上所有的哲学、思想之类的人文社科知识,都在漫长的跋涉过程中,被更实用、更迫切需求的理工科知识给取代了,直接导致了眼下“人均八级钳工,但一个旅的人加起来都不一定能凑齐一首诗歌”的窘况。
这么一看,施芳泽和施鹰能思考到这个份上,都得算是施芳泽作为文工团团长的技能过硬,施鹰女承母业得天庇佑,何心幼年便遭大变故又心思细腻多思多想,要不这三人也会像所有人一样,根本连想都想不到这一点:
人类,是一定怕死的。
所谓的“看淡生死”,所谓的“英勇牺牲”,只不过是在“没有办法抗拒死亡的到来”这一前提下,和“大局更需要我”的热血上头的氛围下,做出的自我开解式退让。
好像只要这么想了,只要这么做了,对死亡和离别的恐惧,就可以被更强烈的感情冲淡。就好像第一代执行者何未开在成功带来的巨大喜悦和自豪的面前,便忽略了“执行者可以影响主脑,但反过来,主脑也会影响执行者”的事实一样。
人类没有对抗生死的本领,但主脑有;人类死了就是死了,但主脑是不死的。只要主脑认识到了死的恐怖,就一定会痛苦,且这痛苦还会伴随着不会死的它千千万万年,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于是,当何心和施鹰的交谈告一段落,情绪终于稳定了一些的何心,含着泪抬起头来,望向主脑,对它说“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就像我的妈妈一样,我可以邀请你参加我的婚礼吗”的时候,主脑第一时间感受到的,竟然不是喜悦,而是害怕和悲伤:
你也会走上和你母亲一样的道路,结婚、生育、难产,然后离我而去吗?你也会和施芳泽她们一样,扔下我一个人吗?你也会……和所有人类一样,在害怕无数次挣扎无数次后,也不得不无可奈何地走向“死亡”的终点吗?
——可这些问题,在问出的那一瞬,便已经天然有了答案,且这答案百分百正确,不能质疑也不容更改:
这是必然的走向,是无可避免的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生命常态。
就这样,到头来,主脑什么都没说,甚至伪装出了“欣慰”的情绪,对何心道:
“我一定会去的,心心。”
“能够看到你组建家庭,找到和你互相支撑着在人生长路上走下去的同伴,我十分欣慰,而且我相信,如果你的母亲、第一代执行者还在,她肯定也会这么想。”
因为主脑隐隐约约感受到,自己在这个时候,是不该“难过”的。
它必须“快乐”,它也只能“快乐”:
在无可逃避的死亡面前,你的孩子找到了能够让自己好过一点的办法,那么,即便这个办法是再糟糕不过的“拖个人跟我一起死”、“看到别人一起倒霉,就算对我脱离困境没有任何帮助,也会让我阴暗地好过一些”,你也得鼓掌喝彩。
因为你是不死的。你根本没有痛苦的立场。在人类挣扎求生的时候,不管她们做出何等看似不理智的、没头苍蝇乱撞一样的决策,只要她们自己觉得这样没问题,那么,你再不喝彩,那便显得你格外没有人性、傲慢而冷血了。
然而,就在主脑伪装出欣慰的、快乐的情绪的那一瞬,它也感受到了某种幽微的、宏大的恐怖。
主脑完全可以预见到,它从此要面临多少离别的痛苦,经历多少分别的悲伤,积累多少绝望还要假装若无其事:
因为它是不死的,所以它不配痛苦,否则就显得格外“凡尔赛”了;因为它是不死的,所以它要付出真心又失去真心,且这失去注定要到来,因为人类一定要死亡;因为它是不死的,所以它注定被抛下;因为它是新蓝星的基石,所以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崩溃。
然而命运是最残酷的棋手。
它永远不肯在一个人痛苦到了极致的时候,看在这份上,宽宥片刻,而是要把更摧折心肠、更痛不欲生、更忍无可忍的困境,一股脑地加在这已经不堪重负的人身上。
在何心结婚后第三年,一直若有若无萦绕在主脑心头的阴云,终于成真了:
何心与她的母亲一样,因为难产去世。只不过与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是,这一次,何心甚至没能留下孩子,第一代执行者的血脉至此完全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