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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脑刚诞生的时候,还没学会这些偏意识流的东西,于是它的思考方式和说话方式,就都跟个棒槌似的直来直去;然而等到第二代执行者接手它的时候,它就已经能谈论生死、爱和记忆,这些原本只有人类才能理解的,虚无缥缈的唯心产物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进步呢?
然而这种进步的尽头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又数年后,何心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甚至连主脑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她要结婚生子。
别说与何心朝夕相伴的主脑了,就连和她只是萍水之交的同事,都忍不住心底的好奇,专门跑来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想的啊,执行者。”
“你说你怕疼,怕死,连睡觉睡得太沉,一觉起来都会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怎么突然就做出了如此重大的决定呢?”
何心的这位同事,是施芳泽的养女……养女之一。
施芳泽,曾任精尖机动组二队队长,在掩护主脑和第一代执行者撤离时因公殉职,死时只有二十岁,没到婚育年龄,按理来说是没法留下后代的。
但架不住施芳泽是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而她生前是文工团团长,军衔是少将级别,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穷”的。
所以施芳泽成功以二十岁的年龄认养了二十个养女,无痛当妈得那叫一个丝滑顺畅。等她死了,这些养女就继续回到福利院去,要么找新的领养家庭,要么继续吃公共财政吃到成年再离开福利院,这在环境恶劣、生存不易、人员减员常有的新蓝星上,是司空见惯的事。
如果说硬要说有什么部分不太司空见惯,那就是施芳泽的养女里,出了个天才,施鹰。
施芳泽二十岁的时候,还在精尖机动组二队当队长;但她的这位养女在二十岁的时候,已经能进入执行者的团队,负责对主脑进行代码添补和日常检修了。
因为有这层关系在,所以哪怕何心一心扑在主脑上,不怎么爱和现实生活中的活人交际,和施鹰至少还有话可说,因为她们的母亲都是牺牲在那场炽白之星风暴中的英雄。
也正因如此,当何心陷入“不是什么人都能插手执行者的私人事务”,和“唯一能够站在她的家人立场上,劝她不要盲目行事的家伙,是一台机器,二者相依为命多年,熟得根本劝不住她”的双重窘况中的时候,也只有施鹰,能够试探着劝上几句:
“这可不是过家家啊!原本一个人过得好好的,自由自在,婚后就要接受第二个人,挤进原本只属于你自己的地盘。两人的生活习惯肯定不一样,需要慢慢磨合,肯定会造成精神上的不适,这姑且不谈;生孩子更是可怕,因为人类生育的本质就是从母体上供养、分离血肉,必然对母体造成大量不可逆转的伤害。”
或许是所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总之,在施芳泽和施鹰两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基础上,施鹰完美地继承了她的养母除长相之外的一切特性,比如严肃,再比如爱讲大道理,文工团的人的职业病属实古今一致初心不改:
“哪怕现在的人类已能飞跃星海,这也是难以避免的问题。因为我们现在所有的技术,都是建立在古地球的科学基础上的,而古地球的社会架构,又决定了他们肯定不会把女性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当年,在载人登月都行得通、空间站都建了、火星探测器都成功着陆了、发给外星人的讯号都飘荡出几百亿公里了的年代,女性航天员想要在太空里解决月经这样再正常不过的生理问题,竟然还需要靠服药打针、损害自身健康的方式去‘抑制’,无法‘正常解决’。”
“在这样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新时代医学,永远无法解决‘生育损伤’的这个难关。我说句诛心的话,执行者,你的母亲就是死在这件事上,难道你要用她——用她们拼尽全力保下来的这条命,去给所谓的爱情当非死即伤的踏脚石吗?”
施鹰这话说得有多尖锐,蕴含在里面的焦急、疑惑和担心就有多真切。于是何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
“不是这样的,朋友。”
“我并非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只是……陷入了某种解离的、混乱的状态里。”
“你看,主脑是不会死亡的,所以它没有办法切实理解我的恐惧。或者说得再明白一些,当我为此纠结、痛苦和畏惧的时候,它甚至都没有办法,站在‘同样会死’的生物的立场,去共情我,理解我。”
“我不是说主脑不好。相反,在新蓝星上,如果没有这种稳如磐石的存在掌控大局,那么现在的状况会坏成什么样子,我想都不敢想。”
“但也正因它的存在太稳定了,人类有限的生命在它的衬托之下,又显得如此渺小、短暂、朝生暮死。”
“我作为人类,对自己的自我认知,在和‘只有主脑为伴’的大环境冲突之下,难道不会出问题吗?我作为迟早要死的人类,在看见主脑这种注定永生的存在时,就真的不会嫉妒、不会痛苦吗?我想要一个能够正常生活和死亡的人陪在身边,理解我的害怕,分担我的痛苦,难道不可以吗?”
何心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说得那叫一个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结果就在她喝水的时候,施鹰直接一针见血地说破了她的心事,差点没把何心给吓得一口水呛死:
“我懂了,执行者。”
“你只是想要一个关系亲密,却又并不是那种可以百分百信任对方的存在,能够和你一起痛苦、和你一起恐惧。”
“因为人在面对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的时候,如果身边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么,即便此人对‘解决问题’无事于补,至少也会有种‘不是我一个人在受苦’的感觉,且因为你们之间的关系至亲至疏,看到他一起倒霉,你就会窃喜,就会好过一点。”
何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因为这一刻,她的脑海中转过无数句不敢问出口的话:
你作为施芳泽的养女,和曾经的精尖机动组二队队长有着一样的果决心性,你不会觉得我这种“害怕死亡”、且一害怕就是锲而不舍二十多年的情感,太懦弱、太不成器了吗?
你不会觉得我这种只想拖人下水的行为太卑劣了吗?你难道就不想谴责我“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很爽”的行为吗?你就不想做一做我的思想工作吗?
可何心所有的话语都没有问出口,因为施鹰已经先她一步站起身来,按了按她的肩膀。
“不必多言,执行者。”
她深深地望向何心,就好像望着一块丰碑、一桩伟业、一幕人间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