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取归来同住一(第2页)
“竟是……阮谷主的二姑娘?”
虽然在百丈谷并不如高阁中人一般对女子闺名讳莫如深,但我也不是什么风云人物,倒有些惊讶他竟晓得我:“你如何得知的?”
他朝我作揖:“某从前有官职,同赵大人打过照面,同僚提起过此事,姑娘的名姓好听,我无意中记下了。方才不知姑娘是阮府的千金,是我失礼了。”
我朝他摇摇头:“孔大哥不必如此,在我百丈谷内,无分身份高低,乃是医术为尊。我爹只得一个谷主的名头,没什么失不失礼的。”
那日回到家中,我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听来耳熟的孔祯是何人,当下便惊得下巴差点掉在了地上。
我有点不敢置信,几乎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当下便去找大哥求证,一问,我们俩都呆住了。
实在是因为这位孔祯,真是太传奇的一个人物了。
追溯祖籍,他本是孔圣人的后裔,只是家道中落,到他祖父时衣食已成问题,于是便开始做起入殓的活路来。孔祯小时家中长辈就逝世了,他是由长姐抚养。按理说,若是祖上以仵作与入殓为生,后人不可科举,但刚巧赶上先帝大赦天下,再加他自小聪慧,不及十岁已有八斗之才,因此他便被破格收入了太学。
还没入仕,当朝翰林学士便对他青眼有加,差点要将自己掌上明珠般的小女儿嫁与他。他也不负所望,三年前科举时,果真中了文状元,又蒙提拔,被指派了官职,但好景不长,他入朝堂还没多久,便因触怒权贵,被贬回了白身。
他被贬的前因后果很是简单,意料之中,但却令朝野震动。
李贵妃乃是皇上心尖上的宠儿,父兄又是手握大权的重臣,传言说旁的贵人嫔妃,李氏都不看在眼里,不仅如此,她所过之处,出行仪仗比皇后更大,不论男女老幼通通跪倒一片,皇上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过问。
孔祯自中了状元之后,前途无量。因其策问、明算尤为优异,未入翰林,被直接派至御史台,据说在任时常针砭时弊,上书要求惩治贪官污吏。
好几次当着朝中重臣的面抨击李氏父兄弄权敛财,本就结怨已深,某次祭祀时,孔祯迎面遇上了李贵妃的轿子,却不愿跪,反而说了一句令人如雷贯耳的话:“孔某不才,却也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非君后不跪,非亲长不跪,非神明不跪。”
他这“三非不跪”,虽然仅是儒学一脉的观点,但也让人赞一声铮铮然君子骨,很快便翻山越岭,传遍天下,成了所有人口耳相传的故事。
但世人的盛赞并未让当事人得到什么益处,他反因冲撞贵妃获罪,锒铛入狱。当时群情激愤,还是翰林学士带领一众太学学生替他求情,这才仅仅只是夺了他的官职,保住了他的性命。之后,陛下还不得不应天下文人所请,削减了李贵妃时晤宫的仪仗与开销,并勒令其不得再僭越,这才平息众怒。
此事传到百丈谷时已经尘埃落定,我只能为他感到惋惜,同时又觉得他所作所为未免有些不切实际,又有些冲动。
像玉一样,虽然美玉无瑕,但碰上坚硬的石头,也只得玉碎一个结果。
我们全家一起用膳时,喜交换一些见闻,从庙堂到江湖,近来发生的大事我往往都是从桌上听来的,知晓孔祯前来求医的那天聊的便是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铮铮君子骨。
想来他被革去官职之后回到家乡,才发现长姐为了不叫他担心,隐瞒了许多,病已如此严重时,也不知该有多难过。世事便是这样弄人,往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唏嘘过后,全家便一致让我对他姐姐多加上心,若有什么疑难,尽可随时向他们求助。
之后我便成了孔祯姐姐的医师,也逐渐同这个传闻中傲气如梅、宁折不弯的人物熟悉了起来。
他姐姐已病入膏肓,只是靠药一直吊着,缓些时日,病情还多有起伏,轻时犹如虫蚁噬咬,重时便是头晕目眩,站立不能。
因着药材都用的最好的,很快便耗光了孔氏的家底,可他偏偏是那样骄傲的人,我不敢同他谈及此事,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自古有靖节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若仅是自己,当然能忍下这种苦,但若牵扯上了重要之人,便又是另一种为难。
孔祯知道自己早已为姐姐散尽家财,他第一次略显尴尬地同我说起这件事时,我只觉得太过难为他。世间有那么一些人,本来傲气得该活在天上,却被老天碾进了泥地里,人见着总是分外不忍心。
他就是其中之一。
最后还是爹爹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全了他的心意,又让他能够还上这笔银子——他决定收孔祯为徒,让他和我们一起进山采药换钱、学习医术,将来替人诊治。
他很聪明,不论学什么都能学得又快又好,在父亲的指导下,孔祯的医术进步很快。虽然如此,他的姐姐依然在不久之后就离世了。
孔祯少年时失去了双亲,因此家境贫寒,和长姐相依为命。为了能让他安心读书,长姐嫁给了乡里的一位富商做小妾,换得对方支持他读书,但她却要每日忍受婆家的刁难。
孔祯在书院生了病,也不会告诉姐姐,只是默默忍耐着,直到好全了,才敢回去见她。
孔祯的长姐也与他一样,这病本是小病,婆家不肯出钱医治,她也不欲将此事告知弟弟,于是一拖再拖,到百丈谷时已无力回天了。便是这样的一对姐弟,却早早天人相隔,偶尔我也会觉得苍天其实并不如何公正。
她最后葬在了百丈谷内。
下葬那天我见他在墓前站了许久。
许是才发现我也在一旁,他回头时有些愣愣的,冷不丁对我道:“人都说长姐如母……阿姊为我受累半生,还未过过什么好日子,便走了。我对不起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茫然,这一刻他不是凌霜傲雪的状元郎,反而更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满腹诗书已被全然遗忘。
我想起她临去前,分明已说不出话,但仍拉着孔祯的手,看看我,又看看他,止不住地流泪。
我张了张嘴,轻声道:“如若你不介意,就把这里当作家吧。她离开前,大概也是这么期望的。”
正说着,谷里忽起来一阵疾风,将草叶沙尘吹得乱飞,让人只得闭上眼。待风停了,我复又睁开眼,却见孔祯的眼里浮了一层泪光。
“风沙迷眼了。”他笑了笑,也不加以掩饰,只淡然地将眼角水色揩去,“是啊……百丈谷。”
他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突然深深朝我作揖:“承蒙二姑娘与阮家这些时日的关照,从此以后,姑娘若开口,孔某定然万死不辞。”
后来孔祯便成了我的义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