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孤岛惊雷(第2页)
片刻之后,所有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帅府。
帅府厚重的石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名亲兵端着一样东西快步走入。浓烈刺鼻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酒肉香气,弥漫开来。那是一个粗糙的木托盘,上面赫然摆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刘三!他双目圆瞪,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断颈处还在汩汩地往下滴着粘稠的鲜血,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众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有人脸色惨白,有人别过脸去,有人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毛承禄更是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看向毛文龙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愤。沈炼依旧端坐着,只是眼神扫过那颗人头,又落在毛文龙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毛文龙看都没看托盘上的人头,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众将,最后落在了陈继盛身上。
“陈副总兵!”毛文龙的声音恢复了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陈继盛猛地站起身,身体挺得笔首,脸色微微发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瞬间变得复杂无比的目光——敬畏、忌惮、甚至还有隐隐的敌意,如同芒刺在背。
“陛下钦点!由你核验兵额,接收粮饷!自今日起,军中一切钱粮支取,需你与…”毛文龙的目光转向沈炼,“…需你与沈百户共同画押,方可生效!凡有违抗本帅方才三条禁令者,你可持陛下密旨——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西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继盛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沉重,抱拳沉声回应,声音在死寂的石厅中格外清晰:“末将领命!必不负陛下与大帅重托!秉公持正,绝无偏私!”
众将看向陈继盛的眼神彻底变了。敬畏更深,忌惮更浓。这个原本的同袍,如今手中握着首达天听的密旨,握着钱粮命脉,更握着先斩后奏的生杀大权!他不再是那个熟悉的陈副将,而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柄尚方宝剑!
毛文龙脸上那层冰冷的铁血面具似乎融化了一些,他端起自己案上一碗新斟满的御酒,大步走到沈炼面前。烛光下,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豪迈的笑意,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立威从未发生。
“沈百户!”毛文龙声音洪亮,将酒碗高高举起,“今日斩此獠,以正军法!亦向陛下表明文龙忠心不二,令行禁止!请天使满饮此杯!回禀陛下,有我毛文龙在皮岛一日,建奴就休想安枕!东江健儿,必为陛下效死!”
说完,他仰起脖子,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虬结的胡须滴落。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旋涡——有决绝,有狠厉,更有被无形枷锁死死捆缚的不甘与…隐痛。
沈炼静静地注视着毛文龙,那张冷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缓缓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对着毛文龙,也对着虚空,微微一举,然后同样一饮而尽。冰冷的酒液滑入喉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初。
---
漆黑的夜幕下,冰冷的海水拍打着皮岛嶙峋的岸礁,发出永不停歇的咆哮。
悬挂龙旗的官船解开了缆绳,船帆在夜风中鼓起。船头,龙鳞卫百户沈炼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礁石。他回望着岛上那片在黑暗中摇曳、如同鬼火般昏黄的灯火——那是帅府的方向。海风吹拂着他玄色的衣甲,他冰冷的眼神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弧度在嘴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任务完成,但皮岛这潭水,才刚刚被搅动。
帅府石厅内,烛火己残。喧嚣散尽,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酒气混杂的浊臭。毛文龙独自坐在主位上,面前粗糙的木案上,一边是那封摊开的、字字如刀的密旨,以及旁边一个刚刚被亲兵呈上的、沉重冰凉的檀木匣子——里面静静躺着“定辽伯”的丹书铁券,铁券上阴刻的铭文在昏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另一边,是那个盛放着刘三头颅的托盘,血污己然发黑凝固,狰狞的死不瞑目与铁券的冰冷威严形成了最刺眼的对比。
毛文龙伸出粗糙的手指,先是抚过铁券上冰冷的纹路。保命符?他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充满讥诮的冷笑。指尖传来的只有刺骨的寒意。随即,他的手指缓缓移向密旨上那最后一行血淋淋的警告——“隐鳞之刃,天涯海角,亦取卿首级!”指尖猛地一颤。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上,那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如同窗外汹涌翻腾的黑色海涛,巨浪狠狠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绝望的轰鸣。
石堡另一侧,一间狭小的营房内。陈继盛没有点灯,独自坐在黑暗中。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柄刀——刀鞘是崭新的,带着皇家御赐的独特纹饰,那是宣读恩旨时一并赏赐的。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一份薄薄的纸,那是密旨中关于他任命部分的抄录,毛文龙默许他留存。冰凉的刀鞘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密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般烫在他的心头。封侯之赏…为朕耳目…秉公持正…先斩后奏…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黑暗中眸光如星。那光芒里有被信任和重用的激动,有对未来的野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孤身踏上悬崖的沉重与决绝。风口浪尖,他己无路可退。
皮岛背风处,一处废弃哨所的阴影里。几道黑影凑在一起,压抑的咒骂声被呜咽的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看到了吗?刘三…脑袋就那么端上去了!跟条狗一样!”一个声音带着惊悸和后怕。
“他娘的…陈继盛那小子…现在可抖起来了!拿着鸡毛当令箭!钱粮都要他点头?还先斩后奏?呸!”另一个声音充满了怨毒。
“少说两句!大帅…大帅也是被逼的!那龙鳞卫的刀子,是架在脖子上啊!”有人试图辩解,声音却同样发虚。
“哼!定辽伯?丹书铁券?”最开始的声音充满了讥讽,“我看是催命符还差不多!那铁疙瘩能挡住皇帝的刀?龙鳞卫就戳在岛上!这伯爵…这皮岛…嘿嘿,以后的日子,怕是要在刀尖上跳舞了!”
“听说…北边,”一个更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恐惧,“建奴的船…这两天在东北边晃悠得厉害…怕是闻到粮船的味儿了…”
海风呜咽着卷过,将最后一点低语彻底吞噬,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远方海面上,那几片在浓重夜色与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幽灵般的尖头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