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第1页)
“林修撰……有此心意,吾……甚是感念。”
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语速缓慢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仿佛每说一句话都会牵动内腑的伤痛,消耗掉所剩无几的精力,
“如此……厚礼,吾……心领了。”
话音未落,他似乎气息接续不上,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随即极轻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随之微微颤抖,眉头因不适而紧紧蹙起,那痛苦的神情绝非伪装。
几乎在他咳嗽声起的瞬间,萧寒声已如鬼魅般立刻俯身,一手稳而轻地贴在他背心处,似是渡入一丝温和内力以作支撑,另一手已迅捷而平稳地将一杯一直温着的清水递至他干裂的唇边,
动作流畅自然如呼吸,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
然而,他那双冰冷警惕的眼睛,却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林惟清片刻,戒备与警告之色愈发浓烈,仿佛对方是什么致命的病毒。
谢知白就着萧寒声的手,极其勉强地抿了一小口水,水流划过喉咙似乎都带来痛楚,他缓了许久,胸口微微起伏,才继续将目光投向林惟清,
右眼中努力聚起一丝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彩,断断续续地说道:
“林修撰……年少英才,学问……渊博,正值……锦绣前程,大可……于朝堂之上……一展抱负,不必……时常挂心……吾这……沉疴久病之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自有……林修撰……挥洒才情之地。”
这话听起来像是长辈对杰出晚辈的关怀与劝勉,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但字里行间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逾越的界限感,一种优雅的疏离,
仿佛在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的世界充满病痛与沉寂,与你那充满希望与活力的世界截然不同,不必过多涉入,各自安好便是。
林惟清听着那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中断的声音,看着对方连说几句完整的话都如此艰难痛苦的模样,
再对比自己之前那些关于“幕后黑手”、“运筹帷幄”、“精心布局”的黑暗猜想,顿时面颊滚烫,心中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羞愧与汹涌的同情。
他连忙躬身,语气急切而真诚:
“殿下言重了!折煞微臣!殿下乃天家贵胄,万金之体,身系社稷之望。微臣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此番仅是尽一份人臣之本分,一份微不足道的关切之心,万万不敢当殿下如此期许。唯愿殿下撇开烦忧,安心静养,早日康复,便是天下之福!”
他说话间,忍不住偷偷抬眼,目光极其快速地、小心翼翼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室内陈设简单至极,几乎看不到任何奢华享乐之物,反倒是药炉、药罐、针灸包、捣药臼等物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长时间煎煮药材才能浸染出的、无法作伪的浓郁苦涩气味。
榻边的小几上,还放着半碗未曾喝完的、颜色深浓如墨的汤药,旁边搁着一柄细银勺。一切细节都指向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这里确实是一位被重病长期折磨、与世隔绝的病人休养的场所,每一寸空气都饱含着药石无灵的沉重与无奈。
谢知白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细微的、探究般的打量,极淡地、几乎看不见地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头发酸,仿佛只是嘴角肌肉无力的牵动:
“吾这方寸之地……终日药气弥漫,死寂……沉沉,毫无生气可言……怕是……污了林修撰的清眼。劳你……亲自送来……这份心意,吾便……收下了,多谢。”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这次咳得他整个单薄的身体都在裘毯下明显地颤抖起来,苍白的脸颊甚至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看起来痛苦万分。
萧寒声立刻上前一步,用自己挺拔的身躯完全挡住了林惟清投向谢知白的视线,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斩钉截铁道:
“殿下需要即刻休息,不宜再劳神。林修撰,请!”
那“请”字说得又冷又硬,毫无回转余地。
林惟清见状,哪里还敢再多停留片刻,心中那点残存的疑虑早已被眼前这真实无比的病弱景象冲击得七零八落、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不忍、歉意与唏嘘。他再次深深一揖,几乎鞠到地面:
“微臣鲁莽,搅扰殿下清静,万分惶恐!臣这就告退!望殿下万万保重凤体!”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不敢再多看那痛苦咳嗽的身影一眼,跟着面色冷然的侍卫快步退了出去,仿佛多留一息都是对这位脆弱病人的残忍折磨。
直到林惟清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廊下,谢知白才缓缓止住了那看似痛苦的咳嗽,重新靠回软枕深处,闭上了右眼,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极致的虚弱神态似乎悄然褪去了一丝,但深切的疲惫却是真实地刻印在眉宇之间。
萧寒声依旧如同绷紧的弓弦,身体并未放松,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林惟清离开的方向,低声评价,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
“此人,心思过活,目光闪烁,恐非善类。”
谢知白没有睁眼,只是从喉间极轻地哼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洞悉世情的冰冷与嘲讽:
“年轻人……未经世事磋磨,总难免……有些不合时宜的……热血冲动与……无用的好奇。让他亲眼……见证‘真实’,总比他……闭门造车、胡思乱想……来得有效。”
他顿了顿,气息微弱地喘息了一下,缓缓抬起那只瘦削苍白、仿佛一折即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