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当身体成为牢笼(第1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备考的日子,像一场在泥泞沼泽中跋涉的马拉松。日复一日地浸泡在高数、线代、概率论的冰冷公式里,啃噬着那些晦涩难懂的理论模型。图书馆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翻书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以及压抑在心底的、无声的叹息。压力像无形的巨石,一层层累积在心头。模拟题的成绩惨不忍睹,错题本越来越厚,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错误标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我淹没。强烈的排斥感如同实质的藤蔓,缠绕着我的思维,让我每次翻开财经类的书本,都伴随着生理性的反胃和眩晕。一次偶然在图书馆看到《医学人文》杂志,那个被深埋心底的学医梦想,如同沉睡的种子被瞬间唤醒!巨大的悸动和温暖席卷全身!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钻了出来——跨考医学!然而,残酷的现实像冰雹一样砸下:零基础、时间紧迫、竞争惨烈、风险巨大……更深的恐惧和无力感瞬间浇灭了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根本没有选择!那个暴雨夜的阴影,任伟的威胁,家庭的期望,以及我懦弱的过去,早已将我牢牢钉死在财经这条轨道上。梦想的短暂复苏,只是为了更清晰地映照出我身处的绝境有多么黑暗和逼仄。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泪水无声滑落。原来,梦想的幻灭,比从未拥有更令人绝望。

在敏敏子的鼓励和现实的重压下,我最终选择了妥协。我像个行尸走肉,强迫自己坐在图书馆里。眼睛盯着书上的字,思绪却常常飘远。敏敏子成了我唯一的支柱。她不再只是监督我学习,更像是在监督我的“精神状况”。她的开朗、活力和不离不弃的陪伴,像在泥泞路上同行的手,虽然无法消除脚下的痛苦,却给了我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温度。

我也开始尝试与自己和解。不再幻想遥不可及的医学梦,不再痛恨这个让我痛苦的专业。我告诉自己:这不是梦想,这是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心态的转变,虽然无法消除厌恶感,却让痛苦变得稍微可以忍受一些。目标变得简单而直接:通过考试。

就在我们咬着牙,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霜降临,疫情,学校开始封闭管理,图书馆限流,食堂取消堂食,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考研的压力叠加疫情的恐慌,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我们戴着口罩,在图书馆仅剩的座位上,隔着安全距离,埋头苦读。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无形的焦虑。然而,最严峻的考验还是来了。

临考前一周,我和敏敏子,双双“阳”了。

先是敏敏子开始发烧、咳嗽、浑身酸痛。我手忙脚乱地给她找药、倒水、物理降温。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颊和痛苦的神情,我心急如焚。然而,还没等我照顾好她,第二天,我自己也开始浑身发冷,喉咙像被刀片割过,头痛欲裂,体温计的数字一路飙升。高烧、头痛、咳嗽、浑身酸痛……所有症状一起袭来,像一场猛烈的风暴,瞬间将我们击垮。我们俩瘫在各自的床上,像两条搁浅的鱼,连呼吸都带着灼痛感。宿舍里只剩下我们两个考研的“病号”,其他不考研的同学早已申请离校回家。窗外寒风呼啸,校园里空荡荡的,寂静得可怕。

备考冲刺的最后黄金周,我们却陷入了身体的地狱。高烧不退,头痛得像要炸开,咳嗽撕心裂肺,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别说看书做题,连坐起来都是一种酷刑。我们只能躺在床上,听着手机里播放的财经知识点录音,或者勉强翻几页书,但眼前字迹模糊,脑子像一团浆糊,根本记不住任何东西。爸妈在电话那头心急如焚,听着他们的声音,我心里又酸又涩。是啊,怎么办?我们被困在学校里,出不去,也回不了家。只能硬扛。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受,更煎熬的是精神上的绝望。看着日历上一天天逼近的考试日期,再看看自己连床都下不了的虚弱身体,一种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我淹没。辛辛苦苦准备了一年多,难道就要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难道要拖着这副病体去考场?能发挥出几成水平?会不会直接晕倒在考场上?巨大的焦虑和沮丧,让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敏敏子比我更早崩溃。一天晚上,她挣扎着想去洗个热水澡,希望能舒服一点。结果,宿舍楼的热水系统竟然也“阳”了,放出来的全是刺骨的冷水!

“啊——!!!”敏敏子裹着浴巾,站在冰冷的卫生间里,看着哗哗流下的冷水,积压了许久的委屈、痛苦、焦虑和绝望,瞬间爆发!她像个无助的孩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崩溃!“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连热水都没有?!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呜呜呜……”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裹着厚厚的毯子,踉踉跄跄地走到卫生间门口。看着敏敏子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像个泪人,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那个总是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我、鼓励我的敏敏子,此刻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灼痛和身体的酸痛,慢慢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因为发烧和咳嗽而嘶哑,却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平静和力量:

“敏敏子……别哭……别哭……”我艰难地开口,“冷水……就冷水吧……我们不洗了……擦擦身子就好……”“可是……可是我好难受……浑身都疼……头要炸了……书也看不进去……马上要考试了……我完了……呜呜呜……”敏敏子哭得更大声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继续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也难受……我也害怕……但是……但是哭也没用啊……热水也不会自己变出来……”

我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一点:“敏敏子,你想想……我们……我们不是一路都熬过来了吗?那么难的题……那么厚的书……那么多次崩溃……我们不都挺过来了吗?这次……这次也一样!不就是发烧咳嗽吗?不就是没热水吗?不就是……考试吗?”

“我们……我们一定能撑过去的!一定!”我用力地说,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等考完了……等考完了,我们一起去泡温泉!泡它三天三夜!把所有的晦气都泡掉!好不好?”

敏敏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委屈、痛苦,但似乎……也有一丝微弱的光亮被点燃了。她抽噎着,点了点头。我扶着她站起来,用干毛巾帮她擦干身上的冷水,又给她倒了杯温水。看着她裹着毯子,缩在床上,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我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在安慰她的过程中,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痛和恐惧?那一刻,我仿佛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被安慰的脆弱女孩,而是……一个可以给予别人力量和温暖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光,穿透了病痛和绝望的阴霾,照亮了我心底某个角落。原来……我也可以变得坚强?我也可以……成为别人的依靠?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像两个重伤的士兵,在病痛的折磨下挣扎着进行最后的冲刺。高烧的浪潮虽已退去,但咳嗽如同跗骨之蛆,头痛欲裂,浑身像被拆散重组般酸痛无力。我们戴着口罩,裹着厚厚的毯子,蜷缩在宿舍冰冷的书桌前,强打精神看书、做题。看几行字,便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解一道题,就得停下来揉揉仿佛要炸开的太阳穴。效率低得令人绝望,但谁也没有开口说放弃。狭小的宿舍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压抑的喘息。我们互相打气,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坚持;互相监督吃药,把温水递到对方手里;互相分享着偷偷带来的、能稍微润泽干痛喉咙的润喉糖,那一点点清甜,在苦涩的日子里显得格外珍贵。在病痛的炼狱中并肩作战,这份情谊,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真金,变得更加纯粹而坚固。考研的日子,终于在一片兵荒马乱和疫情的阴霾中,到来了。

考试当天早上,我依旧头重脚轻,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闹钟响了很久才把我从昏沉中拽醒。一看时间,离第一场考试入场只剩不到半小时!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抓起考试袋,连早饭都顾不上吃,跌跌撞撞地冲出宿舍,朝着考场狂奔!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喉咙干痒刺痛,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考场楼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眼前阵阵发黑。好不容易平复一点,我颤抖着手去翻考试袋,准备拿出身份证和准考证。铅笔呢?!我的2B铅笔呢?!脑袋“嗡”的一声!我瞬间脸色惨白!昨晚明明检查过!怎么会没有?!我像疯了一样把考试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准考证、身份证、黑色签字笔、橡皮……唯独没有那支至关重要的2B铅笔!

巨大的绝望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喉咙发紧,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怎么办?!马上就要开考了!没有铅笔,选择题怎么涂卡?!难道……难道一年的努力,就要因为一支铅笔毁于一旦?!就在我急得团团转,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旁边一个同样在排队等待入场的男生注意到了我的慌乱。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你怎么了?”他声音隔着口罩,有些闷,但很清晰。

“我……我忘带铅笔了……”我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翻着空空如也的考试袋。

他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笔袋里抽出一支崭新的、削好的2B铅笔,递到我面前:“给,先用我的吧。”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递过来的铅笔,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巨大的感激瞬间冲垮了恐慌,声音哽咽:“谢……谢谢你!可是……那你怎么办?”

他晃了晃手里一支普通的自动铅笔,语气轻松:“没事,我用这个涂,就是慢点,时间应该够。”他甚至还安慰似的补充了一句,“别紧张,加油!”我接过那支带着他掌心余温的铅笔,指尖冰凉,心口却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用力点头:“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了!”这份来自陌生人的、雪中送炭般的善意,像一道微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我心头的绝望阴霾,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和安慰。

走进考场,气氛凝重而压抑。每个人都戴着严实的口罩,只露出一双或疲惫、或紧张、或坚定的眼睛。监考老师穿着密不透风的白色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N95口罩,像两个移动的白色堡垒。他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防护服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考场里显得格外清晰,无形中增添了几分焦灼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很快,咳嗽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像一场病弱的交响乐,在考场内奏响。干咳的、带痰的、压抑的、忍不住爆发的……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咳嗽,都像在提醒着这场考试的特殊背景和我们身体的不适。

我坐在座位上,努力平复呼吸。喉咙痒得厉害,我死死咬住口罩边缘,强忍着不咳出声。目光扫过讲台,看到一位监考老师正低头核对着考生信息。她护目镜的镜片上,因为呼吸而凝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几乎完全遮挡了视线。她不得不时不时地微微侧头,试图从雾气边缘的缝隙看清东西,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吃力。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我们考生固然辛苦,但这些穿着厚重防护服、在特殊时期坚守岗位的老师们,同样不易。她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场艰难的考试。

试卷发下来。我看着那些熟悉的、令人厌恶的题目,心里却异常平静。没有激动,没有紧张,甚至没有多少情绪波动。身体的不适依然存在——头痛像钝器在敲打,喉咙干痒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但此刻,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向内封闭了。我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干扰(包括自己的病痛),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将这一年多来,在痛苦、厌恶、绝望和妥协中,被强行灌入脑海的知识,一点一点地、机械地倾倒出来。笔尖划过答题卡,发出沙沙的声响,是此刻唯一清晰的感知。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执拗的念头:写完它!写完就结束了!

时间在笔尖流淌,在咳嗽声中流逝。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尖锐地响起时,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放下了笔。身体瞬间脱力,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憋了一年多,带着无尽的疲惫、解脱和一丝尘埃落定的茫然。

结束了。

无论结果如何,这场漫长、痛苦、充满病痛与挣扎的战役,终于……结束了。

走出考场,外面天色已暗。寒风凛冽,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在裸露的皮肤上。我和敏敏子互相搀扶着,像两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脚步虚浮,身体疲惫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空旷寂静的教学楼走廊里,只有我们俩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在回荡。然而,心底却有一股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情绪在疯狂翻涌!那是一种混杂着解脱、狂喜、委屈、不甘和劫后余生的巨大洪流!它冲击着我的四肢百骸,让我浑身颤抖!

“啊——!!!”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对着空荡荡的、幽深的走廊,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哑地、近乎破音地大喊了一声!那声音像困兽挣脱牢笼的咆哮,充满了宣泄和解脱!

敏敏子愣了一下,随即也反应过来!她松开我的手,双手拢在嘴边,用同样嘶哑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对着走廊尽头大喊:

“啊——!!!终于结束了——!!!”

“去他的会计——!!!”

“去他的考研——!!!”

“去他的疫情——!!!”

我们的喊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宣泄和解脱!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汗水,滑落脸颊。我们相视一眼,又哭又笑,像两个终于逃出生天的疯子!“吵什么吵!考完了就赶紧回宿舍!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像什么样子!”宿管阿姨严厉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我们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但眼里的笑意和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我们互相搀扶着,飞快地跑下楼梯,像两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宿管阿姨的斥责声在身后渐渐远去,但我们心中的那份狂喜和解脱感,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

终于结束了!

在病痛的折磨下,在疫情的寒霜中,在梦想幻灭的废墟上,在现实泥泞的挣扎里……我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终于走到了终点线!虽然终点并非梦想的彼岸,但至少,我们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一个在未来或许能拥有更多选择权的可能。这微小的、带着苦涩的成果,是我们在妥协中挣扎前行,在绝望中互相扶持,最终与自己、与现实艰难和解的证明。而那个在病痛中安慰敏敏子、在走廊里放声呐喊的自己,也让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曾经懦弱、自卑、只会逃避的女孩,已经在荆棘路上,悄然成长。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