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改写的志愿不是人生(第2页)
就在这时,任伟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脸上露出“正好”的表情,对我父母说:“叔叔阿姨,是我一个表舅,在省教育厅工作的,对高校和专业这块特别有研究,家里孩子都考上了公务员。我跟他提过Y的情况,他正好有空,想跟你们聊聊,给点专业的建议?”
父母正处于摇摆不定、急需“权威”指点的时刻,一听是“省教育厅”、“专家”,眼睛立刻亮了!“哎呀!太好了!太感谢小伟了!快请专家说说!”任伟接通电话,按了免提。一个带着浓重官腔、语气沉稳而充满不容置疑权威感的中年男声传了出来:
“喂?小伟啊?……哦,是小Y家长吧?你们好!听小伟说了,孩子考得不错!恭喜啊!……志愿方向?学医?”电话那头的“专家”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带着明显不赞同的叹息,“哎呀!这个志向……精神可嘉!但是,恕我直言,以Y同学的情况,选择学医,可能……不是最优解啊!甚至可以说是……战略性的失误!”
“专家”开始了他“高屋建瓴”的“权威”分析,内容与任伟如出一辙,但更加“专业”,更加“不容置疑”:
“我这里有最新数据,医学专业平均学习年限比其他专业长3-5年,前期投入巨大!刚毕业医生起薪普遍低于金融、IT!十年寒窗,换来可能不如同龄人的起点?性价比太低!”
“医生群体是职业倦怠、抑郁症、猝死高发人群!压力巨大!医患关系紧张,看看新闻,触目惊心!职业生涯甚至人身安全都可能受威胁!”
“生育哺乳期与医疗工作天然冲突!长期夜班、高压对女性生理心理负面影响确凿无疑!很多优秀女医生被迫放弃晋升!”
“反观省内财经类大学王牌专业(金融、会计),就业率95%以上!毕业即进银行、证券、大企业!工作环境优越(高级写字楼、空调恒温)、稳定体面(社会地位高、压力小)、起薪高!尤其适合女孩!离家近,方便照顾父母,符合长远发展!邻居老王家闺女就是XX财经毕业,现在银行当经理,工作轻松体面,去年结婚,小日子滋润得很!这才是明智之选!”
“专家”的话,像一套组合拳,拳拳到肉,配合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彻底击垮了父母最后一丝犹豫。他们脸上最后一点对我的支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信服和对“专家”的感激涕零。
“谢谢专家!谢谢专家指点迷津!”妈妈激动得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您真是救命恩人啊!要不是您和小伟,我们差点就让孩子走弯路了!太感谢了!”
爸爸也连连点头,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专家说得对!说得太对了!财经好!稳当!适合咱女儿!离家近,我们也能放心!”
客厅里弥漫着一种“拨云见日”的轻松氛围,父母看向任伟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依赖,仿佛他是拯救家庭于“错误决策”边缘的功臣。而我,像一个被彻底孤立、宣判了梦想死刑的囚徒,坐在冰冷的行刑椅上,看着父母在“专家”和任伟的“引导”下,亲手为我套上名为“财经”的枷锁。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至亲背叛、被无形之手操控的窒息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无法呼吸。
我下意识地看向任伟。他正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却掩不住他嘴角那一抹清晰、满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胜利者姿态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刺眼。他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抬眼看来,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关切”,仿佛在问:“你看,这样安排多好?”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我不是在填报志愿,我是在参加自己梦想的葬礼。而任伟,就是那个手持铁锹、面带微笑的掘墓人。父母的爱,成了埋葬我梦想的棺木。“专家”的权威,则是盖棺定论的那一铲土。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他们联手推向了他们为我规划好的、名为“安稳”实则“窒息”的未来。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像无数人在为我无声的葬礼哭泣。
第二天,志愿填报系统开放。
雨还在下,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我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我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父母和任伟(他再次“热心”地来家里“指导”我填报)围在旁边,目光灼灼,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和期待。
光标在“院校”栏闪烁。我握着鼠标,指尖冰凉刺骨,仿佛握着的不是鼠标,而是行刑的刀。屏幕上,搜索框里,我颤抖着输入了“临床医学”。回车。一排排闪烁着神圣光芒的医学院校名跳了出来——北京协和医学院、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那些曾经让我心驰神往、代表着梦想彼岸的名字,此刻却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心口绞痛。
指尖悬在鼠标左键上,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千斤重。只要点下去,选择其中一个,提交……我的梦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仿佛能看到无影灯下自己专注的身影,听到手术成功后监护仪平稳的滴答声,感受到病人康复后家属的欣喜……
“女儿?”母亲的声音带着焦灼的催促,像鞭子抽在我背上,“还看什么呢?快填财经啊!张老师(任伟表舅)不是说,第一志愿就填‘XX财经大学’吗?那个分刚好够!再犹豫就被别人抢了,而且那个专业也是他们学校的热门专业!”“是啊,Y,”任伟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时间不多了。财经类是热门,竞争激烈,得抓紧确认提交了。别让叔叔阿姨担心。”
我闭上眼。黑暗中,无数画面疯狂闪现:
父亲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那细微的“噗嗤”声,他紧锁的眉头和瞬间绷紧又放松的身体。
外婆不舒服时的虚弱憔悴。想象中的手术室,无影灯冰冷而明亮的光芒,手术刀精准的寒光……手术成功后病人及其家属重获新生的喜悦……
任伟昨晚嘴角那抹冰冷的、满意的弧度。“专家”电话里不容置疑的“战略性失误”。
父母此刻充满“期待”的眼神。
就在这时,一个与此刻绝望毫不相干的画面,如同幽灵般猛地闯入脑海,
那天的阳光,他去牙医店后突然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焦糖色泰迪熊玩偶。他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略显笨拙的腼腆,将小熊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眼神躲闪,声音低低的:“喏……奖励你语文英语考得不错……”那句“奖励你语文英语”蹩脚得像借口,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诚和热气。而我呢?因为担心另一个可能对他有好感的女生误会,慌乱之下,竟然跑去精品店买了个粉色的猪玩偶,硬塞给那个女生,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他给你测试过了,抱着睡很软的!我刚好看到旁边有个小熊我很喜欢就顺便买给我自己了哈哈哈……”结果弄巧成拙,惹得两个人都尴尬不快。那只被硬塞回去的小熊,那份因青春期敏感和自卑而被我亲手推开的心意……那份笨拙的真诚,那份被我误解和弄巧成拙的“好意”……此刻,这久远的回忆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心脏!那份因为胆怯和过度敏感而错失真心的遗憾,与此刻被至亲联手“权威”剥夺梦想选择权的巨大无力感,瞬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双重叠加的痛苦!原来,我一直都在重复同样的错误——因为害怕,因为自卑,因为在意别人的眼光,而亲手推开真正渴望的东西!无论是懵懂的心意,还是炽热的梦想!我总是在关键时刻,选择退缩,选择妥协,选择将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中!
我猛地睁开眼!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屏幕上那些神圣的医学院校名。视线一片朦胧。耳边是母亲更加焦灼的催促和任伟温和却步步紧逼的提醒。
当任伟以“理性”分析和他所谓的“专家”权威彻底扭转了父母的态度,当父母从坚定的支持者变成了“财经安稳论”的信徒,当那份由我亲手拟定的、带着“牺牲”意味的医科志愿表在父母眼中变成了“差点走弯路”的错误时,我内心的崩塌,不仅仅是梦想被剥夺的痛苦,更是那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带着悲壮感的“自我牺牲”被彻底否定的巨大荒谬感和虚无感!母在任伟和“专家”的引导下,从支持我“追求梦想”转向极力劝说我选择“安稳财经”,听着他们口中“离家近”、“放心”、“适合女孩”这些词,再回想起自己昨晚那份“即使远离他也要学医”的决心……一种巨大的讽刺和悲凉感席卷而来!我牺牲了什么?我牺牲了可能靠近他的机会,牺牲了熟悉的家乡环境,甚至做好了承受异地学医孤独艰辛的准备……我以为这份牺牲是值得的,是为梦想付出的代价,是我“长大”和“勇敢”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