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去看五月天了(第1页)
短暂的寒假像被按了快进键,在堆积如山的试卷和永远背不完的知识点缝隙中溜走。高三下学期的大门,在料峭春寒和更甚以往的紧迫感中,轰然开启。
空气里弥漫着倒计时的硝烟味,比上学期更加浓烈刺鼻。黑板旁的数字一天天变小,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每一次粉笔的擦写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声响。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课间教室里不再有喧闹,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压低声音讨论题目的窃语。一天晚上,第一节晚自习是物理。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头顶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物理老师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偶尔有同学拿着卷子上去小声请教,换来老师同样压低的解答声。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远处教学楼零星亮着的窗口,像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岛。他们班的生物晚自习声音,清晰地透过不算太隔音的墙壁传了过来。他们班今晚是生物课。生物老师似乎正在讲解某个遗传图谱,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时不时还能听到他抛出一个问题后,底下同学七嘴八舌、带着点兴奋的讨论声。那声音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们这片物理的寂静深潭里漾开几圈微澜。几个同学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墙壁的方向,随即又迅速埋下头,继续与眼前的力学题搏斗。我正被一道电磁感应综合大题卡得死去活来。题目涉及导体棒在磁场中的切割运动,受力分析、能量转化、电路计算搅和在一起,像一团乱麻。试卷上那个原本清晰的示意图,已经被我用铅笔反复涂抹、连线、打叉,画得面目全非,像一张被战火蹂躏过的地图。“到底有几个力?安培力方向到底向哪?洛伦兹力要不要考虑?”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糊,越看越晕。下课铃声如同天籁般响起!我几乎是立刻抓起那张被我“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试卷,毫不犹豫地冲出教室,目标直指隔壁班,找他!站在他们班后门口,我踮起脚,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张望。生物老师还没走,正站在讲台边,被几个拿着习题册的同学围着问问题。教室里有些嘈杂,刚下课的气氛总是活跃些。我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着头,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头顶的灯光落在他浓密的、带着点自然卷曲的头发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因为专注而微微绷紧。他握着笔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
那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周围下课后的喧闹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我的目光无法从他专注的侧脸上移开。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清晰地蹦出一个念头:“认真的男人……真的好帅啊。”就在这时,他旁边一个眼尖的男生看到了门口探头探脑的我,立刻用手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他闻声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门外的我。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因为被打断思考而带着一丝询问,但在看清是我时,那点询问迅速化为了然,随即漾开一点暖意。我赶紧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出来。他点点头,放下笔,跟旁边的同学说了句什么,然后起身,穿过还在围着老师的同学,快步走了出来。“怎么了?”他走到我面前,声音带着点刚脱离思考状态的微哑,却很自然。
“嗯!”我连忙把手里那张“惨不忍睹”的试卷递过去,指着那道被我画得一团糟的题,“这个!受力分析!我画了八百遍了,总觉得少了个力或者方向错了……”他接过试卷,只看了一眼那糊成一团的示意图,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这图……画得有点抽象啊。”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呃……”我脸一热,“画太多次了……”“这样看不清原图没法分析。”他果断地说,“你等我一下,我进去拿张草稿纸出来重新画。”说完,他转身就要回教室。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我们俩都愣住了!只见他们班的生物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答疑,此刻正双手手肘撑在走廊的栏杆上,身体微微后仰,以一种极其悠闲、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姿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他们班的男生,有样学样地也靠在栏杆上,一个个眼睛亮得像探照灯,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促狭的笑容,一看就是在做坏事的样子!空气仿佛凝固了!生物老师!他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在这里看了多久了?!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像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生物老师看着我们俩僵住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甚至还往前凑了凑,用一种极其八卦、极其欠扁的语气,故意拖长了调子说:“继续呀——X老师!我也想听听呢!X老师讲的物理,肯定比我这生物老头讲得好听多了是吧?小姑娘?”“哇哦——!”他身后的那几个男生立刻跟着起哄,发出怪叫声,还有人吹了声口哨!我羞得恨不得原地消失!脚趾头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只能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烫得吓人。他显然也懵了,随即脸上也浮现出明显的窘迫。他立刻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推生物老师的肩膀,试图把他往教室里赶:“老班!你干嘛呢!快回教室去!别在这儿捣乱!耽误人家学习!”生物老师被他推着往前走,却还不忘扭过头,对着我继续“语重心长”地“叮嘱”“哎,小姑娘,我听说你语文英语可厉害了!他教你物理这些,你可得好好教教他英语啊!他那英语,啧啧……”老班!!!”他几乎是吼了出来,脸也涨红了,手上推搡的力道更大了。他身后的男生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扯着嗓子大声嚷嚷起来:
“老班你太操心啦!人家早就买英语辅导书那些送咱们物理课代表啦!”
“就是就是!最新版的《五三》英语!我们都看见啦!”
“还有酸奶!草莓味的!”
“啊啊啊啊啊——!!!”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太丢脸了!太羞耻了!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所有那些隐秘的、带着小心思的“回报”,那些写在糖纸上的碎碎念,那些自以为无人知晓的小动作,此刻被这群看热闹的家伙用如此直白、如此喧闹的方式公之于众!也顾不上那张被画花的试卷了,我像只受惊过度、慌不择路的兔子,猛地转身,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班的教室方向狂奔而去!身后似乎还传来他气急败坏的呵斥声和他们班男生更响亮的哄笑声,以及生物老师那带着笑意的“哎呀别推别推”……他最后那句试图解围的话……“耽误人家学习!”以及……更早之前,他推着生物老师时,似乎还夹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进了我混乱的脑海里:“……她是我亲戚!你们别瞎起哄!老班你怎么也凑热闹!别乱想!”亲戚……?原来……他也怕我们两个被误会啊,原来……为了避免被起哄,为了避免麻烦,他选择用最直接、最撇清关系的方式——说我们是“亲戚”刚才因为被起哄而沸腾的羞耻和慌乱,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尖锐的失落感取代。原来在他心里,我们之间,是可以用“亲戚”这样纯洁、疏离、毫无暧昧可能的词来定义的关系。那些习题册,那些糖纸,那些他写满思路的试卷,那句“你是王后”的寄语……原来都只是“亲戚”间的互帮互助?巨大的难堪和失落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趴在书堆上,久久没有抬头。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响起,老师走进教室,周围响起翻书的声音,我却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第二天是周五。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去还他昨晚借给我参考思路的草稿纸(后来他追出来塞给我的)。然而,刚到他们班门口,就听同学说他请假了,没来。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周末的假期短暂而珍贵,我把那张写满他清晰解题思路的草稿纸,连同他之前给我的、写满批注的物理试卷,一起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书包。周六晚上,家里很安静。爸妈出去散步了。我坐在书桌前,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刷题。白天强行压下的纷乱思绪,在夜晚的寂静里重新翻涌上来。试卷上他工整的字迹,走廊上他专注的侧脸,生物老师促狭的笑容,同学们夸张的起哄,还有那句冰冷的“亲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心烦意乱。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初春的晚风带着凉意和泥土复苏的气息吹进来,稍微驱散了些心头的烦闷。正想着要不要找点歌听听,转移一下注意力……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他的来电!我愣住了。平时我们几乎都是发消息,他很少直接打电话。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加速。迟疑了几秒,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最终还是按了下去。“喂?”我试探着开口。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他的声音,只有一片极其嘈杂的背景音,像汹涌的海浪,瞬间灌满了我的耳朵……似乎是巨大的音响里传出的、极具穿透力的歌声?但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听不真切。“喂?听得到吗?”我又问了一句,提高了音量。那头依旧只有一堆声音,没有人回应。“信号不好吗?还是误触了?”我等了十几秒,那头除了噪音还是噪音,我直接挂断了电话。刚挂断,手机屏幕又亮了,是他的消息“你听。”紧接着,电话再次打了过来。我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依旧是喧嚣,我屏住呼吸,努力在巨大的噪音中分辨。那巨大的背景音里,似乎……是成千上万的人在一起合唱?虽然听不清具体歌词,但那万人合唱的磅礴气势,那旋律中蕴含的强烈情感,透过电波,带着电流的微噪,无比清晰地传递了过来!像一股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包围!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远处的高楼,近处的居民楼,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地上的星河,在深蓝色的夜幕下温柔地铺展开来。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电话那头,那震撼人心的合唱似乎达到了高潮,然后,在某个激昂的尾音后,戛然而止。背景音里只剩下人群意犹未尽的欢呼和尖叫,以及渐渐远去的音乐余韵。接着,电话被挂断了。我握着手机,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璀璨的万家灯火,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万人合唱的震撼余音,心里却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听演唱?他为什么不说话?我给他发消息:“你在哪?刚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回复“在五月天的演唱会现场。刚才是《突然好想你》的大合唱。”五月天?我愣了一下。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一个乐队?但我平时听歌不多,对流行乐坛了解甚少,只是通过他知道了周杰伦,演唱会?高三下学期,离高考不到几个月,他竟然还有心思跑去看演唱会?还这么……潇洒?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惊讶于他的“大胆”,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好像总是能活得比我轻松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我,却像个被钉死在课桌上的囚徒。最终,我只干巴巴地回了两个字“哦哦。”
对话就此终结。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晚风依旧清凉,电话里那万人合唱的震撼与悸动,像一场短暂而模糊的梦,随着忙音的消失,也迅速消散在寂静的夜色里。只留下一点莫名的、抓不住的怅然,和一丝对他口中那个“五月天”乐队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好奇。
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首在电话里模糊听到的《突然好想你》,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在大学空旷的操场上,在另一个乐队主唱的邀请下,在周围同学忘情的大合唱声浪中,像一把猝不及防的钥匙,猛地捅开记忆的闸门,让那个高三夜晚窗边的灯火、电话里的喧嚣、以及那个早已注销的号码主人的身影,连同所有被压抑的、未曾言明的心事,化作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