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的七里香(第1页)
膝盖和掌心的伤口结痂脱落,留下淡粉色的新痕,像一枚枚无声的勋章,记录着煤渣跑道上的倔强。便利贴森林依旧繁茂,但书页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期待和淡淡离愁的气息。中考的倒计时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数字一天天变小,压迫感却与日俱增。然而,在这紧张的冲刺间隙,毕业季特有的喧嚣与温情,也悄然弥漫开来。拍毕业照那天,阳光格外灿烂,金灿灿地洒满校园,带着初夏特有的热情和一丝离别的伤感。操场上人声鼎沸,穿着统一校服的同学们像一群躁动的小鸟,叽叽喳喳,互相整理着衣领和头发,脸上洋溢着青春特有的、混合着兴奋与不舍的笑容。摄影师是个嗓门洪亮的大叔,拿着喇叭指挥着:“前排女生!对!个子矮一点的站第一排!中间!……第二排!个子稍高点的女生!站好!……后排男生!高个子往后站!别挡着前面的脸!……那个戴眼镜的男生,你站第二排后面!……对对!就站那个位置!……后面那个高个子男生,你往后站!站第三排去!别挤在一块儿!……诶!说你呢!往后!再往后一点!……”我站在第二排靠边的位置,阳光有些刺眼,照得脸颊微微发烫。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男生们挪动脚步、调整位置带来的轻微震动和拥挤感。摄影师的声音不断传来,后排似乎一直没安定下来,反复调整着。我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里有点莫名的紧张,尤其是想到X可能就在后面……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林薇正对我挤眉弄眼,做着鬼脸。
“小Y!你看我头发乱没乱?”林薇凑过来,小声问。“没……没乱,挺好的。”我赶紧回答,声音有点干涩。“后面怎么还在调啊?烦死了!”林薇抱怨着,伸长脖子想往后看。
“别……别看!”我下意识地拉住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管他们呢,我们聊我们的。”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把话题岔开,“你……你刚才说毕业旅行想去哪儿来着?”
我刻意不去关注身后的动静,不去想谁站在我后面,更不敢回头去看。我怕……怕一回头,就撞上那双熟悉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那种距离感和凝固的沉默,在毕业的喧嚣中显得格外刺眼。我只能紧紧抓着林薇这根“救命稻草”,假装投入地和她聊着天,聊着暑假计划,聊着毕业旅行,聊着一切无关紧要的话题。声音刻意放大了一些,试图盖过身后摄影师持续不断的指挥声和男生们挪动脚步的窸窣声。
终于,摄影师举起了相机“来同学们都看我啊,看过来,我数123你们喊’茄子’啊来”
“咔嚓!咔嚓!”
随着此起彼伏的“茄子”喊声,快门声接连响起,定格了无数张年轻的笑脸。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睛,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青涩和刻意维持的平静。那一刻,时间仿佛真的被按下了暂停键。几天后,毕业照发下来了,我迫不及待地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中寻找自己。照片上,阳光明媚,大家笑容灿烂。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站在第二排靠边的位置,笑容有些僵硬,眼神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青涩和紧张。然后,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上、向后移动……定格在我正后方那个位置——是任伟!他站得笔直,脸上带着阳光般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神明亮而自信,像一颗闪闪发光的小太阳!那笑容极具感染力,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
再往后一排,在任伟身后同样的位置(第三排)——竟然是他,他个子很高,即使站在后排也清晰可见。他微微侧着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弧度!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阳光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像山涧清泉,清冽而生动!他的目光似乎……似乎正平视着前方?并没有刻意看向某个方向。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好巧,任伟在我正后方,X在任伟正后方,三个人在照片上形成了一条垂直的线!这站位……是巧合吗?是摄影师反复调整的结果?还是……某种无意识的“争抢”?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我压了下去。怎么可能?一定是巧合,摄影师为了画面平衡反复调整的结果罢了,心里那点微妙的涟漪很快平息,只剩下对这份“巧合”的淡淡惊讶。没有失落,没有悸动,只有一种“哦,原来是这样”的了然。照片里,任伟灿烂的笑容像一团温暖的火焰,X清冽的笑容像一泓清澈的泉水,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芒,在我身后无声地定格。我盯着照片看了几秒,最终默默地将它夹进了厚厚的笔记本里,像收藏一份属于青春的记忆碎片,没有深究那巧合背后的意义。毕业的氛围在同学录的传递中达到高潮。教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油墨香和离别的感伤。课间,大家互相交换着花花绿绿的同学录,认真地写下祝福和寄语。沙沙的书写声,像一首告别的序曲。
任伟的同学录递到了我手上。我翻开属于他的那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段工整、有力、充满“班长”风格的留言:
“Y同学:
时光荏苒,初中三年转瞬即逝。很荣幸能与你同窗共读。你学习刻苦,进步显著(尤其初三下学期),展现了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质。天道酬勤,你的努力终会结出硕果。未来高中生活充满挑战与机遇,愿你继续保持拼搏精神,志存高远,脚踏实地,在知识的海洋里扬帆远航,驶向理想的彼岸!
前程似锦!
任伟”
字迹清晰,逻辑严谨,充满了鼓舞和期许,像一篇精心准备的演讲稿。我想起那次他和几个学霸发起的“未来梦想”活动。轮到我时,我脑海里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我想去海边开个咖啡店!可以喝咖啡,吹海风,看日落……”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喝咖啡的苦涩,只是被小说电影里那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浪漫氛围蛊惑了。当时任伟坐在对面,推了推眼镜,点点头,语气带着鼓励:“想法不错。自由职业也是一种选择,关键是要有规划和执行力。”此刻,他在留言里补充道:
“另:记得你曾说过想开海边咖啡店的梦想。有梦想是好事!我支持你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或许我可以去你的咖啡店,跟你一起经营,学习如何煮咖啡(虽然我现在还不会)。加油!”看到“一起经营”这几个字,我愣了一下,心里有点异样。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随即又释然了。这大概只是他“班长式”的、周全而客气的鼓励吧?毕竟,他那么优秀,怎么可能真的去开咖啡店?我摇摇头,没再多想。翻过任伟那页,下一页,是X的留言栏。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和期待。目光落在纸上——
没有长篇大论。
没有励志格言。
只有一行字:“高中见,怕打雷的胆小鬼。”
“高中见”?
这三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巨大的波澜!是承诺?是期待?还是……只是一句随口的客套?我们真的能在高中再见吗?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距离?那份凝固的沉默和遥远的距离,真的能被打破吗?巨大的期待和更深的怀疑,像两只无形的手,在心底反复撕扯。悸动过后,是更深的怅然。这句留言,像一颗裹着糖衣的药丸,甜中带着一丝苦涩的余味。它点破了雷雨夜的依赖,也带着他视角下对我的一丝了解和调侃,像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心底那片荒芜的角落,却又留下了一个关于“高中”的巨大问号。
中考的日子终于来临。三天鏖战,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成了唯一的旋律。我强迫自己屏蔽所有杂念,将便利贴森林里的知识,连同那份“听你们的”的妥协决心,一起倾注在答题卡上。每一场考试结束,都像卸下了一层重担,又带着一丝对未知结果的忐忑。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像一声解放的号角。考场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喧哗和欢呼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虚脱感席卷而来。我收拾好文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刚从深海里浮出水面。
走出考场,阳光有些刺眼。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随着人流往外走。刚到考场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是任伟。他脸上带着一丝考后特有的轻松,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考完了?”他问,语气自然。
“嗯。”我点点头。
“给。”他很自然地伸出手,递过来一个东西——是我的书包!刚才考完太兴奋,随手放在考场外的休息椅上忘了拿!
“啊!谢谢班长!”我赶紧接过来,有点不好意思。
“不客气。”他笑了笑,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点探究,然后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是不是……还少了句什么?”
我愣住了,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少了句什么?谢谢?不是刚说了吗?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神,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今天是他的生日!前几天林薇提过一嘴!他这是在……等我祝他生日快乐?我们……什么时候熟到可以开这种玩笑了?心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一丝微妙的别扭。但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等待的眼神,我还是压下那点异样,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容,低声说:“嗯……生日快乐,班长。”任伟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似乎很满意:“谢谢!考完了,好好放松!”他摆摆手,转身汇入了喧闹的人群。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句“生日快乐”,像一句被设定好的程序指令,带着礼貌的疏离。初中三年,始于他递过来的“可靠”援手,终于这句带着点玩笑意味的生日祝福。像画了一个圆,起点和终点似乎重合,却又隔着无法言说的距离。漫长的暑假开始了。没有作业的压力,没有考试的焦虑,时间突然变得空旷而缓慢。心底那份因“高中见”而起的微弱期待,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在寂静中悄然等待。为了填补这份空旷,也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报名参加了吉他班。指尖按在冰冷的琴弦上,拨动琴弦,发出单调的声响。老师教的第一个和弦,是C和弦。我笨拙地练习着,指尖很快磨出了薄茧。偶尔,当指尖划过琴弦,流淌出不成调的旋律时,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响起那个雨夜里,他清唱的《七里香》的旋律,干净、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紧张和专注。
“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指尖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一些。我没有联系他。一次也没有。手机通讯录里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始终没有拨出去。□□头像也一直是灰色的。心底那份期待,被巨大的不确定感笼罩着。我的成绩,真的能和他考上同一所高中吗?那份凝固的距离,真的能在新的校园里融化吗?那句“高中见”,会不会只是一句空泛的安慰?巨大的自卑感和对未来的迷茫,像无形的枷锁,锁住了所有主动靠近的勇气。我只能抱着那把廉价的吉他,在寂静的午后或黄昏,一遍遍笨拙地练习着和弦,像在练习一种无声的等待,也像在祭奠那段被《七里香》旋律缠绕的、无疾而终的青春悸动。夏日的蝉鸣聒噪不休,吉他弦音在闷热的空气里颤抖,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答案。初中,就在这吉他的弦音和无声的等待中,彻底落幕了。前方,是名为“高中”的、充满未知的崭新篇章。就这样我的初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