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带你回家(第1页)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她喘得厉害,仿佛一呼一吸之间送入胸腔的氧气远远不够身体所需。我抬眼顺着她的上半身向上看去。
她外面套着一件宽松垂坠的黑色羊毛毛衣,里面叠穿了一件内衬看起来加厚了的浅色圆领绒衫。她的锁骨上看上去已经浮起了一层薄汗,带动着胸腔的上半部分正在急促地一起一伏着,下半部分本应该随着呼吸起伏的肋间和腹部看起来一片死寂。
她的脖子上也有薄薄一层汗,依然是我心心念念的白皙秀颀的样子,只是在底部多了一道粉色的圆形瘢痕,仿佛像是谁妒忌着一块无暇白玉,恶意地硬生生在上面凿出一刀缺口,刺痛着我的眼睛。
我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分手之后的前几年,我还会梦到她的脸。仿佛梦的潜意识里我也深知我们之间已经无可转圜,我总觉得她应当还怨着我,恨着我。毕竟当我第一次犹犹豫豫地提出或许我们还是应该分手时,一向冷静稳重端庄自持的她在电话失了态。她的声音颤抖着问我,“阿清,你真的要和我分手么,我会恨你的。”
那句话仿佛像一颗子弹笔直地射入我的心脏,哪怕后来过了许久,她跟我道歉,说她当时太激动了,说的话作不得数,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没有在恨我。那颗子弹也从未真正被取出。
因而梦到她的时候,她只静静地看着我,没什么表情,从来不与我说什么。我也不知与她说什么,我们只是这样静默地注视着彼此,仿佛中间隔着难以跨越的天堑。
后来我连她的脸都梦不到,出现在梦中的只有她的背影。我听人说,梦里见到不会再相见的人,代表着你们正在彼此遗忘。是我真的在逐渐忘记她吗,还是她在忘记我呢。
顾晚霖,我没有。是你吗。
当我终于看到她的脸时,眼泪夺眶而出。她的脸色还是苍白,几丝碎发因为汗水贴在额头和鬓边,她自己的眼尾也红红的,眼里泛着晶润的水光,脸颊上还有来不及拭去的泪痕,显然已是在我来前哭过了。
她直直地盯着我,眉毛一皱,眼泪瞬间成串地无声落下,一开口,声音嘶哑发颤,我听见她说:
“阿清,我没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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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来了六年前的某个夏天。
那时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实习,有望在第二年毕业之后直接入职,顾晚霖本身就高我一级,正处在大学读完准备出国前的暑假,终于也不必再忙于打造漂亮的简历,于是欣然陪着我一起来到陌生的城市。
我们租住在一个颇有生活气息的繁华街区,远离学校和父母,早上她为我做好早餐送我出门,晚上又去车站等我下班一起说着话手牵手走回小小的一室一厅。路上觉得肚子饿了,我们便随便钻进路边还开着的小店一起吃宵夜。
那时的幸福生活美好得总有些让我惶恐,后来我总觉得那时的冥冥中的不安就像一支不详的谶语,仿佛是我们提前透支完了我们的幸福。
有天晚上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接到了顾晚霖的电话,她说自己刚从健身房出来,状态不好恐怕血糖有些低,给我报了位置,让我去接她。我打着伞来到她所说的公交车站,看着她低头坐在里面,像只被雨淋过的湿漉漉的小动物,她听我唤她名字,仰起脑袋对我说:
“阿清,我没力气了。”
两个场景跨越六年的时空重叠在一起,记忆中还带着一些婴儿肥的脸颊化为如今苍白又瘦削的颌面,但说话的语气还是一样,像个委屈的孩子,软软的。
我的心化为一滩春水。
我那时对她说什么来着。我说,囡囡,来,我带你回家。
顾晚霖,我的囡囡,我终于找到你了。别怕。来,我带你回家。
真正见了她,我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眼下的气氛,我又不能尴尬地来上一句“好久不见”。气压越来越低,空气愈加潮湿黏腻,一场大雨就要倾盆而下。
现下最大的事情,是赶紧把她送回去。我征得她的同意,站起身转到她身后,帮她推着轮椅,没话找话,索性转而问她为什么不接江渝的电话。
她闷声回道,自己划轮椅的时候手机兴许从裤子的口袋里滑出去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只能原路回去找,但这段路不好走,划得太累了,卡在这就动不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过来。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才好。倘若我们还像往昔那般是亲密无间的爱侣,她还像往昔那样身体完好无虞,我说不准要虎着脸骂她一顿:病刚好逞什么强,打电话找不到人多让我着急。但我现在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舍不得说。
我说你给我指一下你来的方向,我带你去先看一圈,要下雨了,不好在外面耽搁太久,找不到先算了,我先把你送回家里,回头再下来找。她乖乖地说好。
结果手机并没有丢在很远的地方,大约往回走了二三十米,我就在路边的草丛里看到了。但这一来一回,几乎就耗费光了她的体力。
按她指的方向,我推着她往她家那栋楼走,跟她说,累的话就休息一会儿吧。她应了一声然后一路上就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