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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游舞者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见一个巨大的透明圆球,矗立在远远的黄色沙砾之上,圆球边缘和周围的景物有微微的错位感。我父亲被那圆球包裹着,微笑着跟我挥手,然后那圆球渐渐消失,他也变得透明。

这不是他离世前的场景,只是我的一个梦,但那个圆球,据说站在它面前能看到自己的圆球,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在我小时候,父亲去世前几天,他跟我说他看到了,表情痴迷而神往。后来的日子,我时常会做这样的梦,就像有人在我脑子植入了不可删除的程序一样,那个圆球成了我生命的终点之一。

我在附近的城市读完大学,主修理论物理学专业,还选修了应用气象学、计算电磁学,没人对我说的那个圆球感兴趣,也没有任何科学理论能解释父亲所说。我一无所获,带着挫败疲乏的灵魂,回到酷似火星一样的家乡。在找到答案之前,我想,我成了被困在这里的守望者。

几天前,我收到李老伯的订单,有预感,这趟旅行对于两夫妇来说,会是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毕竟火星之旅更加适合热恋中的小情侣或者年轻家庭。当然,不管什么客人我都接,我需要认识更多的人,然后在旅程结束后问他们,你们有在这里看到过一个巨大的透明球体吗?当然,大多数人对这个无聊问题一笑了之,这或许是我在做过所有努力之后最愚蠢的尝试了。

到了机场,到达口旁的屏幕在播放几则新闻,标题耸人听闻—“冷湖近日出现异常光波辐射,疑似有外星人造访”“上世纪石油小镇人口失踪案或与地外文明有关”……我已经习以为常,当地政府为了发展旅游业,经常把这种陈年旧闻再添油加醋重新播出,让刚来的游客提前感受气氛,活像进入魔法世界前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我仔细研究过这些新闻,和那个神秘圆球好像扯不上什么关系。

一对年迈的夫妻向我走来,长途飞行让他们看上去十分疲倦,不过打扮举止中依然流露出不俗的气质。我背着行李往前带路,自我介绍后,正准备为他们说明接下来的行程,李舜老伯摆了摆手,示意我先不要讲。他搂着老伴,不停跟她轻声说着什么,她步履蹒跚、左顾右盼,眼前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紧张,缩在老伯身旁仿佛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

她刚上车便熟睡了过去,李老伯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两根缠绕在一起的枯树枝。我开车行驶在最熟悉不过的无人区地带,黄色的沙尘被风吹得游移不定,姿态各异的山岩、塔堡林立在看不到尽头的戈壁之上。从机场出来不到几十分钟,我们的嘴唇开始起皮,身体内的水分正以最快的速度流失,我常跟客人开玩笑说,在这儿流眼泪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是啊,青海省海西州的冷湖是地球上最像火星地貌的地方,它可不会对任何来到这儿的人表示友好。

正值正午,土地里密布的盐碱晶体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烁着刺眼的光亮,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怎么样?太太还好吗?”我看向后视镜。

“没事儿,让她休息一下。”李老伯扶了下眼镜,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嗯,那接下来的行程您都知道了吧?这里的气候和环境的确有些恶劣,毕竟火星嘛……特别是像您和太太这样的游客,很多导游都不敢接的。”

“我知道,沐沐,我们老两口要是给你添麻烦了,费用方面不会委屈你的。但我还是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嗯,您讲。”

“我老伴精神方面不太好,这次旅行,我骗她是去真正的火星,希望你一路上能帮我圆这个谎。”

“真正的火星?这个,您确定能瞒得住她?”

“没问题的。”李老伯深情地看了看她,又望向窗外,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这千百万年来寒风塑刻的山峦岩石一样沧桑。

“可是,为什么呢?”

老伯开始讲述,似乎令这一望无尽的苍凉景色都有了故事感。

他们的儿子死在了真正的火星上。

十几年前,全人类瞩目的联合火星任务启动,不同国籍的宇航员乘坐“先驱者号”飞船一起踏上了那片猩红色的蛮荒星球,开始进行火星基地建设和地外生命的初步探索工程。李蒙恩是唯一一个“黄皮肤”,他是我们的英雄。

可就在几年前,李蒙恩在火星上去世的消息令所有人哀叹。关于他的死,官方说法是在土质勘探时出现意外,他的身体被压在了火星机械车下面。没有任何图片、视频来佐证官方的宣判。只有从火星上发回的冰冷文字,和一张李蒙恩刚踏上火星时穿着橙黄宇航服的照片。而且直到现在,他的遗体还留在火星上。尽管李舜夫妇无数次奔走,做过他们能想到的一切努力,国际火星任务项目组依然没有批准单独派飞船将他遗体运回的请求。

他被当成地球烈士,被放逐的火星之子。

我很早以前就听过他的新闻,但现在听到李老伯平静的讲述,还是感觉这辆车上忽然多了些重量。

坊间流传着一些说法。有人猜测智能机器人在火星上突然叛变,人机之战将提前在火星上开演;有人分析是地球上几国之间的角力影响到了太空,李蒙恩不过是宇宙政治的牺牲品;还有人说火星上早已存在致命的生命体……

不管真相如何,死亡的确可以让一个人、让他背后代表的团体变得更加伟大。他成了一个符号,所有地球人都会记得李蒙恩,第一个死在火星上的地球人,就像一提到月球,大家会立马想起阿姆斯特朗一样。

对国家来说或许只是牺牲了一位先驱者,但对李舜夫妇而言,是失去了心爱的独子以及未来的人生。

老伯掏出李蒙恩穿宇航服的照片,我接过一看,那是一张充满生气的脸,跟道路前面的深黄色沙丘比起来,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片绿洲,感觉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缺失的所有生命力,都能在这双眸子的光亮里寻得。

在我的请求下,李老伯又发了一些音频给我,那是李蒙恩死前不久在火星上的录音日志。他说,太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听这些录音,儿子的声音比药管用。我对他在火星上的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的嫉妒,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妒,并非因为他的家庭或地位,而是他那段闪耀的人生经历,毕竟那是真正的火星啊。我也知道,我可能连嫉妒他的资格都没有。

李蒙恩,连他的名字都那么特别。我能想象这对夫妻在抱着那个粉红色皮肤的婴儿时,他们多想找到宇宙中最闪耀的字眼来送给这个完美的新生命,蒙恩,蒙受万物的恩典。

而我的名字,陈沐沐,是自己取的,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水和木是稀缺的,我把它们放在名字里,好像能弥补一些内心和土地的贫乏。我大口大口地喝水,胃里淌过一阵清凉,我发觉我和他都是留守在火星上的人,但至少有人牵挂他,有人纪念他,而我,什么都没有。

我的火星,不过是一个复制品。

作为先驱的人类向着宇宙空间高歌迈进,活在地上的人们也同样为了这举世无双的盛事而欢欣鼓舞。那时地球上掀起了好一阵“火星热”,歌颂火星、赞美火星的音乐、游戏、娱乐节目风靡一时,印着火星符号的T恤、玩具都不愁销量,火星似乎成了我们的精神符号,代表着勇气和未来。人们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集体无意识里,在火星英雄们的探索与牺牲中,看到了人类自身的光明前景。

在我小时候,位于柴达木盆地的冷湖因为地理上的天然优势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这儿的雅丹地貌跟火星相似度极高,因此,不断有人和资本朝这里涌来,他们把这片干旱寂静、被人遗忘的废土复刻成了第二个“火星”,加之丰富的想象力,还打造了不少外星人主题的娱乐项目,这里渐渐恢复了生机,成了火热的火星旅游小镇。

对很多出生在冷湖的年轻人来说,会选择回到家乡成为火星导游,而我也放弃了前景不错的工作,跟他们一样回到这里。我以为,要解开那个谜题,就必须回到问题发生的地方,如果那个透明圆球是一种电磁屏障,那么一定存在着一个力场发生器,火星小镇在建设过程中兴许还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很可惜,我的脚步踏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所以,太太她……”

“对,她得了病,很重的病,”李老伯指了指自己的头,“是这里的病,活不长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火星,把蒙恩的遗体带回来,但有的时候,她好像又忘记了这件事,以为蒙恩还活着,天天吵着要飞到火星去看儿子,看看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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