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书画院长 一(第1页)
好一个书画院长一
西方有一句格言:“人生最奢侈的事,就是做你想做的事。”难道“做你想做的事”,竟是那么难能可贵,那么不易实现吗?是的。
徽宗赵佶本来是个少有的艺术天才,是个非常出色的书法家、绘画大师和诗词作手,又是一位十分称职的宫廷书画院院长,可是命运老人在关键时刻搬了个道岔,结果,阴错阳差地当上了北宋的第八任皇帝。而他根本就不具备政治运作的资质,依靠他来运筹帷幄、决策千里,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后果不问可知。何况身旁还有那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阉宦大佬,更是必然跌入覆亡深渊。
赵佶原本就以“天纵才智”见称,有着超群的艺术天分和感悟能力,又兼自幼便与许多知名的大家交往,获得高人指点,更使他的艺术才能得以充分地施展。宋人蔡绦《铁围山丛谈》记载,未当皇帝时,他就与驸马王晋卿、宗室赵大年往来。这两个人都“善文辞,妙图画”,又富于收藏。他还同内知客吴元瑜一起学画。这个吴元瑜本是著名花鸟画家崔白的弟子。赵佶年轻时经常与这些书画名家往来,耳濡目染,从中获取许多教益,锤炼了坚实的艺术功力;尔后,勤奋耕耘,数十年不辍,更加精益求精。
北宋艺学十分昌盛,内府收藏名人书画浩如烟海。《宣和画谱》记载,仅徽宗一朝收藏的花鸟画即有二千七百八十六件,占全部藏品的百分之四十四。这使他大大地开阔了眼界,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面对如此珍贵的艺术遗产,朝夕展玩,并一一亲手临摹,转益多师,从而使他的创作水平日渐提高。加之他在汴京的宫苑中,罗致了一切能够到手的珍禽异兽、名花美卉,提供了绝好的描形写生的现实条件。
南宋邓椿的绘画史名著《画继》,对于宋徽宗的画作评价极高,说他“笔墨天成,妙体众形,兼备六法,艺极于神”。其艺术成就以花鸟画为最高。赵佶艺术的独创性和对后代的影响力,也主要体现在花鸟画中。他的花鸟画构图,匠心独运。如《鸲鹆图》轴,画幅下面靠左边以水墨写鸲鹆两只,奋翅相争,纠缠错结,一反一正,羽毛狼藉。上者处于优势,以利爪抓住对方的胸腹,张嘴怒视;而下者也不示弱,奋力挣扎,予以反击,回头猛啄对手的右足。描形拟态,惟妙惟肖,鸲鹆的心理感情也刻画得细致入微。他画的《雪江归棹图》,形体谨严,风度凝重,气韵苍古,满幅充溢着一股荒寒之气,被誉为“直闯王右丞(王维)堂奥”。他画禽鸟,创造了“点睛多用黑漆,隐然豆许,高出缣素,几欲活动”的全新技法。
在历代擅长书法的帝王中,赵佶是最具创造性的。他初习黄庭坚,后又学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并杂糅各家,既取众家所长,又能独出己意,最终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瘦金书”体。宋代书法以韵趣见长,赵佶的“瘦金书”既体现出时代审美趣味,所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又具有强烈的个性色彩——“如屈铁断金”。其书结体严谨,骨骼纤瘦,笔画细挺,顿挫有节,外露锋芒,风流飘洒,在刚劲中透出秀丽的丰姿,堪称书苑奇葩。这种书体,在前人的书法作品中还未曾出现过。他的草书,信笔挥洒,一气呵成,狂放酣畅,可以看出张旭和怀素(特别是怀素)的门径。对于前辈和当代书家,他总是师其神髓而变其法度,达到自出新意,自成一家。
他即位以后,经常召见著名书画家、鉴赏家米芾,相与探讨书法艺术。《钱氏私志》云:
徽皇闻米元章有字学,一日于瑶林殿张绢图,方广二丈许,设玛瑙砚、李廷珪墨、牙管笔、金砚匣、玉镇纸、水滴,召米书之。上垂帘观看,令梁守道相伴赐酒果。乃反系袍袖,跳跃便捷,落笔如云,龙蛇飞动。闻上在帘下,回顾抗声曰:“奇绝陛下!”上大喜,即以砚匣、镇纸之属赐之,寻除书学博士。
受北宋时期文学艺术昌盛的优良环境的熏陶,前代留存下来的丰富艺术遗产的灌溉,加之赵佶本人对艺术倾心揣摩、勇于探索,终于成为一位诗词书画并精,山水、人物、花鸟、杂画兼善,具有全面艺术修养的“皇帝艺术家”。
赵佶诗词现存几十首,总体上看,质量是比较高的,尤其是后期作品,产生于变乱、屈辱的环境中,凄绝哀婉,感情深沉而真挚,颇有特色。他有一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艺术性很高,一向被推为千古杰作:
裁剪冰绡,打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赵佶在被金兵掳往苦寒之地的途中,忽然见到了盛开的杏花,一时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刻画困顿生涯与凄苦心情的泣血之作。开头描写凌寒怒放的杏花,运笔非常细腻,好似一幅淡淡的工笔画。接着,陡作变徵之音,从杏花的极盛写到“易得凋零”,难禁风雨,急转直下,仿佛一落千丈的凄惨人生。所有的文字都是痛感、悲情的释放。情绪低沉,音调哀伤,体现了“亡国之音哀以思”的特点。李后主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赵佶则连梦也不做了,其情岂不更惨!
二
赵佶在文学艺术方面的贡献,不仅表现在其具有卓绝的艺术天才,创作出大量传世的诗书画杰作;而且,他凭借其特殊地位和卓越才能,成功地改善、强化了画院制度,积极培养艺术人才。历代都有帝王喜爱鉴藏书画,有的还参与创作,但像宋徽宗那样,以全副身心投入到书画中去,并能把个人的爱好广泛而深入地推广到全社会,使之成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却是独一无二的。
赵佶这方面的建树,突出表现在他对宫廷画院的建设上。有宋一代,继承前代西蜀和南唐的传统,在宫廷中建立了翰林书画院,组织画家进行艺术创作,并培养大批书画方面的人才,直接为宫廷服务。作为画院的直接的组织领导者,宋徽宗按照自己的艺术旨趣和鉴赏标准,实施了一系列颇具创造性的革新措施,为它订立了一套完整的制度,在画学、考试、课程设置和教学方面,进行了大胆的探索与改革。
徽宗改画院征召体制为考试录取体制,正式列入科举考试之中,像遴选高级官员一样,开科取士。这是一项根本性的改革。前朝帝王仅仅是将画院看作一种服役机构,而徽宗则从长远建设出发,从人才培养、艺术发展的高度去建设画院。他采取了“旧人旧办法,新人新办法”的区别对待方针,除前代留下的已在院内供职的知名画家外,其余全部通过考试录取。由于徽宗本人深谙绘画艺术,他所招纳的人才自然也是高标准的。在国子监增设画学,共设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又设“博士”衔,作为监考官。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简”为评画标准。据说,当时四方考生源源而来,盛况不下于今天的美术院校联考,有幸中选者为百里挑一。
考试时,摘取古人诗句为题,令考生作画,用以测试学生对于诗画结合、诗情画意的理解能力。要求作画者能够先读懂,直至深悟诗句的境界,然后再把它化为可视的画面。考题如“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深山藏古寺”“竹锁桥边卖酒家”等。在试绘“踏花归去马蹄香”诗意时,许多人只是着意于描写归马、落花,就题作题;有一位聪明的画家,却只画几只蝴蝶,在马蹄后面飞逐,便巧妙地暗示出抽象的花香。对于“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的考题,许多人都是画一个空船,或者船头立着一只水鸟,以表示船上无人。但取得第一名的,却画了一个舟子在船尾酣然睡去,身边放置一根笛子,说明并非无人,只是“无人渡”而已。这样,就更加切题,而且意境深远。再如,“深山藏古寺”一题,立意原在“藏”字上,不须颇费气力地去写林木、古刹,只要画一个小和尚在溪边担水,就足以凸显画题了。
要做好这种富有意境和情趣的试题,应试者必须具有高度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富于独创精神,否则难以入选。正如《萤窗丛谈》所说的:“夫以画学取人,取其意思超拔者为上。”所谓“超拔”,就是创意新颖,不蹈袭前人;观察能力、思想感情、技巧修养都须有过人之处。赵佶把它作为取舍的标准,颇具识见。
因为赵佶本人诗书画兼擅,有深厚的文学功底,所以在教学中也并非单纯地传授艺术技法,而是全面讲授文化基础知识,课程包括《说文》《尔雅》《释名》等。赵佶特别重视对于青年画家的培养。他看到画院学生王希孟很有天才,便亲自教授他笔法,使之迅速成长,终于创作出了《千里江山图》这样优秀的巨制。他对学生的要求非常严格,经常亲自检查、指导;要求师法自然,把握对象的“情态形色”,符合物理,不倚傍前人。
龙德宫建成后,赵佶亲自前往验收壁画,看到有一枝月季花,画出了春天中午的形态,他表示满意,立即赐予作画的青年画家“服绯”。他告诉大家,月季开花“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对于“动植之物”,必须细致观察,以求“曲尽其性”。还有一次,他要一位画家画孔雀升屏,画了几次,他都不满意,原因是,孔雀开屏升高时一定先要举左脚,而画家却都画成抬右脚了。赵佶不仅重视写生,还讲究物理法度。他曾画过鹤的二十种不同姿态。在这些方面,影响了当时画院以至整个时代的院画风格。
书画院中的学生身份各有等差,一般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级。对学品兼优者依次晋升。画家被录取之后,根据其文化修养和出身的不同,分为“士流”(士大夫出身的)与“杂流”(从民间工匠选入的),“别其斋以居之”。“士流”可以转做其他的行政官员,而“杂流”不行。同时,按照成绩的高下,对每个学员分别授以不同的职称,其名目有画学生、供奉、祗候、待诏、艺学、画学正等。经过每月的“私试”和每年的“公试”,随时进行遴选、拔升。
从前,宫廷画家的地位、待遇都是非常低的,即使后来办了画院,情况有所改善,较之其他部门仍然差很大一截。这和前代帝王把那些画家只看成服务工具,“俳优蓄之”,有直接关系。到了宋徽宗手下,他们被作为艺术人才、创作力量来看待,这就有天壤之别了。政和、宣和年间,赵佶取消旧制,特意恩准书画两院的人员和其他文官一样,不但可以服绯紫,而且能够佩带鱼袋;有的画家还授予官衔。在朝廷序班上,画院为首,书院次之,而后才是琴院、棋院、百工等。领取薪俸,画、书两院称为“俸直”,其他诸院叫作“食钱”。画院诸生习学,凡系籍者,每有过犯,只许罚值;其罪重者,亦听奏裁。由于待遇优厚,一般画家都把能够进入画院引为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