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的旅程02(第2页)
六爪女后悔不迭:“我们要是不放了黑煞神的人,也就没有了后患。”
师父说:“你们把黑煞神的人放了,也做得对,要是你们真把那七八个人都杀了,你年纪轻轻的杀孽就太重了。我今天找你来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报仇雪恨没错,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可是,报仇的办法多得是,手刃仇人自然能获得快意情仇的一时,却也可能留下遗憾终生的一世麻烦。”
聊到这里,六爪女由不得郑重起来,往日里跟师父闲聊时候的轻松和随意一丝一毫也没有了。她感觉到了,今天师父跟她谈的绝非消磨时间的闲话,而是非常严肃的人生话题。六爪女身上的顽劣和对于人生命题的好奇是并行不悖的,只是很少有人能从她的顽劣表征中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渴求而已,师父看到了:“六爪,你说实话,杀了那个仇人,你心里快活了吗?”
六爪女毫不犹豫的摇头:“没有,就像肚子饿有点吃的没吃饱一样。”
师父点头,起身,开始在屋子里转圈子,六爪女懂得,这是师父想事儿的样子:“六爪,”师父字斟句酌的说:“真正报仇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的看法是,把黑煞神一伙彻底灭了,那才叫报仇,因为这个仇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你们一村人的,缩小里说,杀你妈妈的人你杀掉了,那么杀你爸爸的人呢?还有,眼睁睁看着你们一村人被黑煞神屠杀殆尽,却闭门旁观,还对你们这些遗孤赶尽杀绝的赖家老爷是不是你们的仇人呢?”
六爪女毫不迟疑地肯定:“是,他们都是我的仇人。”
师父紧接着问:“那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吗?”
六爪女想了想回答:“不能。”
“为什么不能?”
六爪女说:“有的人该杀,可是我一个人也没有本事全都杀了,比方说黑煞神他们。还有,有的人虽然很坏,可是不到杀的程度,比方说赖家土楼的赖老爷……”
六爪女还没有说完,师父就兴奋了,停下来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好孩子,懂事,有些仇不是靠你一个人一把枪就能报得了的,还有些仇并不是非要杀人不可,因为跟你有仇的人并不都是死罪,能辨清这些区别,说明你心窍是开的。”
师父的肯定并没有驱除六爪女心中的阴霾:“可是,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今后该怎么办呢?”
师父说:“我们客家人常说,有苗不愁长,我们有人有资金,私盐生意本身就很难做长久,我本来也打算换个方向做做看,你赶紧把账目核对清楚,去看看红点和哑哥去。”
六爪女激动了,粗粗算起来,她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到红点和哑哥了,时间久了,过去的记忆已经被现实的生活取代,红点和哑哥在她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淡薄,就像窗户上贴久了的窗花。而有的时候,尤其是无聊孤寂的时候,对于红点和哑哥的思念却又格外真切,就像昨天才刚刚分手一样。听到师父答允她去看望红点和哑哥,六爪女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啊?啥时候走?”
师父说:“你把帐算完了就走。”
这既是期限也是考核,六爪女起身就走,师父叫住了她,让她把账本带走,六爪女抱起账本出门,在门外她听到师父叮嘱了一句:“算错了帐就不准你去了。”
6
连城县城在冠豸山脚下,真正走起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这么近六爪女却没有去过,不是不想去,而是师父没让她去,即便让她去了,没有人引路,就像这一回有胡子陪着,六爪女也不知道该怎么走。站在山上遥望,跟真正往那儿走,是两回事。
她们的竹林寨在冠豸山背朝县城的一边,所以要去县城就首先要翻越冠豸山。一路上尽管峰峦叠嶂,草木繁茂,风景如画,可是因为山道弯弯狭窄陡峭,六爪女跟在胡子身后时时刻刻要防着脚底下,却没有机会观景,急于赶到县城看望红点,也没有心思停下脚步欣赏沿途风光。冠豸山属于丹霞地貌,平地上突然隆起了一座高峰,与平川几乎没有过度的漫坡,六爪女正走得浑身上下汗唧唧的,却已经下山到了平川。
往常看县城都是从冠豸山上俯瞰,觉得县城远远地小小的就像一个摆满了棋子儿的棋盘。到了平川上,看过去,县城则成了房屋林立、人来车往的大集市。六爪女虽然也曾经跟着爹妈、师父去过平和、龙岩那样的州县繁华之地,可是这一次到连城不同,她是在自己能够独立自主的放松状态下进入城镇的。虽然有胡子跟随,充其量也就是跟随而已,一切,包括怎么逛、买什么、吃什么、做什么,都由自己做主,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自在感啊。
六爪女摸了摸背着的包袱,底部硬梆梆的,那是她的枪和五块大洋,用枪保护大洋,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大洋自然是师父给的,让她到了城里住店吃饭买点零碎用。
胡子也不知道冠豸书院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到连城县城怎么走,到了连城县城里边,就得打听。县城不大,就一个十字街,十字路口是商贸繁华区域,沿街一些店铺和饭馆。打听了一路,才知道冠豸书院并不在城里,实际上是在城外冠豸山脚下,他们蒙着头走,走过了。
走了一晌午,既累又饿,六爪女提议先吃饭,吃饱了肚子再返回头去找冠豸书院。对此提议,胡子连连赞成:“我也饿得不成了,先说好,吃饭我请客,算是还你一个人情。”
六爪女问他什么人情,胡子说就是你把我从黑煞神伙头手里救下来的啊,那是一个大大的人情。六爪女说不管还不还人情,只要你掏钱,我就没意见。
两个人沿街走了一阵,有的饭馆六爪女嫌太脏,有的饭馆胡子嫌净是素食,最终选了一家叫“客家饭庄”的馆子走了进去。坐定之后,店小二过来报了一连串菜名,胡子专门点肉菜,酱白鸭、烧牛肉、白斩鸡、肥猪肉,六爪女要了芋饺、灯盏糕和一盘青菜,两个人光顾点得高兴,店小二厚道,提醒估计他们俩的饭量怎么样也吃不下这么多多东西,他们才停了下来。
吃的时候,就听到别的食客谈论广东军队过来招兵,说是去读什么军官学校,两三年出来就能当官。有的食客说这是革命党骗人的,报名了马上拉到前线去当炮灰,有的食客说是真的,很多学生娃都跑去报了名。这些事情跟六爪女和胡子不搭界,他们也不在意,不管是当兵还是当官,他们俩都不可能去上什么军校,两个人埋头大吃,使劲把满桌难得一见的美食往肚子里填塞。
或许这家店实在,上菜量足,或许他们俩点的实在过量了,两个人吃得腰都弯不下去了,还剩了一大半。看着桌上剩下的美食,六爪女实在舍不得,可是吃也吃不下,带也带不走,只好忍痛舍弃,恋恋不舍的结账走人。有了走过头路的教训,两个人谁也不敢再瞎蒙,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冠豸书院。书院坐落在一处山洼中,一弯雪白的院墙遮掩着青瓦白墙的幢幢屋宇,坐北朝南,背后是青山氤氲,前面是一弯碧水,风景绝佳,风水绝佳。
六爪女艳羡不已,喃喃念叨:“师父偏心,把红点送到这么好的地方读书。”
胡子说:“心疼的娃儿不离家,师父是偏心,把你留在身边教你算账管家,把红点和哑哥送出去学艺。话说回来,就是师父送你来,你是女娃娃,人家也不要,不信你进去看看,都是男娃子,没有一个女娃子。”
六爪女没敢跟胡子争论师父到底对谁更偏心一些,平心而论,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师父对自己是偏心一些。“心疼的娃儿不离家”,六爪女喃喃把胡子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心中略有所悟,师父之所以把自己留在身边,最基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是女娃娃,撒出去师父不放心。
书院竟然连个看门人都没有,两个人大摇大摆进了书院,正面是一个花坛,里面栽种着朋口兰花,姹紫嫣红开得正盛。正面的堂屋上也挂着一方匾额,上书“冠豸书院”四个正楷大字。清幽雅致的环境给了胡子和六爪女无形的压制,两个人由不得走路都蹑手蹑脚,就像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六爪女轻声催促胡子:“你打听一下红点在哪。”
胡子刚要到堂屋去找人,就听得从书院后面传出哄然闹声,很多人一齐声的呼喊着口号,喊了些什么胡子和六爪女却听不明白,好像是革命、胜利之类的话头。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幽静雅致的书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儿,楞怔片刻,两个人一起拔腿奔着口号声跑了过去。
绕过正面的堂屋,后面的院子里聚集了几十个学生,果然如胡子所说,都是男娃娃,没有一个女娃子。一个学生站在众人面前拿了一页纸,情绪激动精神亢奋地带着他们喊口号,他喊一句,其他人就跟着一齐声地喊:“中华民国万岁!”、“革命到底!”、“打倒军阀,拥护共和!”……
胡子和六爪女眼睛搜寻红点,可是那么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加上好几年没有见到红点的面,一时间还真的看不到红点在不在这帮人里头。他们俩站在那群聚会的人外面,很显眼,一个男生跑过来喊六爪女:“昭女,你是昭女吧?”
男生比昭女高了一头,四方脸是健康的黑红色,挺直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之间,已经有了薄薄的绒毛。如果不是他双眉中间那颗朱红的痣,六爪女相信,走在路上即便相逢,也绝对不会认得出面前这个人就是红点。粗粗一算,他们俩分别已经三年多了,据说每年冠豸书院要放两次假,可是三年来红点一次也没有去过竹林寨。想到这一点,六爪女忽然有气,推了红点一把,红点被推的倒退几步,满脸惊愕:“怎么了?六爪,你怎么了?”
红点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山上看我来?还得等我来看你。”
红点揉揉肩膀头:“你长大了,劲真大。我不是不回去看你,是师父不准我回去,说是我要是没有他同意就回去,就再也不让我读书了。”
六爪女相信红点说的是真话,至于师父为什么不让红点回山上看看她,一时半会也顾不上去想。能想到的是,师父不让红点回山上看她,那么,肯定也同样不准哑哥回山上看她,不然哑哥不会也这么久不上山看看她。
红点却又说出一句令六爪女大惊失色的话:“多亏你今天来了,你要是晚来一天,就看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