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期待(第2页)
我宽慰胡麻:“没关系,晚上我守夜,狼来了有我呢。”
胡麻怀疑我的能力:“你能打过狼?再说了,你守一夜两夜还行,你要守的时间长了弄不好连你自己的都得喂狼了。”
我对自己充满信心,在近乎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我不是也跟这只狼对峙过,打斗过吗?况且,今非昔比,我拥有铁锨、棍棒这些足以对付一条狼的武器,我就不相信凭我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还对不不了一只狼。胡麻要回她的庄子召集人来围剿消灭这只狼,她说,她们庄子属于牧耕过渡地区,最容不得狼,只要发现了狼的踪迹,一定会动员起所有力量不彻底剿灭决不罢休,这也正是祁连山南麓没有狼的原因之一。我理所当然地否定了胡麻的打算,原因并不是我怕我的身份暴露,现在我好像对于暴露我的身份已经没有刚开始逃亡那么敏感、紧张、胆怯了。再说,我相信,在这茫茫草原上,我的身份不会那么轻易的暴露。我担心的是,胡麻庄子里的人会有我不愿意见到的人,比方说她的丈夫,如果她有丈夫的话,在现今这种状态下,我没有那个心理承受能力,这也是我迟迟不敢追问她身份的根本原因。
我的借口之一是胡麻不相信我能对付得了一只狼,这是对我的污辱。我还找了另一个借口:如果庄子里的人来了,那只狼却跑得不见踪影,胡麻肯定会遭到庄里人的埋怨,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农户人家昔时如金,为了一只连影子都没有见到的狼浪费那么多时间和人力,谁也不会为此而感激胡麻。我不知道这两个理由中哪一个说服了她,她略为思索之后,马上同意了我的意见,不回庄子招人打狼,而是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对付这只说不清路数的狼。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造我们的毡房,我在胡麻的指挥下,拆掉了刚刚建好的牛毡房,又把我们的毡房拆除了一半,然后把两间毡房连接起来,搭建了一个大毡房,一半住牛,一半住人。人牛混住这个安排很有作用,我就不相信,那只狼有本事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把牛给吃了。胡麻问我跟牛住在一起会不会觉得脏乱差,我连忙说不但不觉得脏乱差,反而觉得更热闹了,更温馨了,更舒服了。
胡麻不以为意的咧咧嘴,对花姑娘骂了一声:“骚情鬼,没事干招惹狼干吗?”
吃晚饭的时候,胡麻忽然问我:“那只狼是公狼还是母狼?”
我真的弄不清楚那是一只公狼还是一只母狼,我说不知道公母,胡麻眼神缥缈满脸憧憬地说:“我敢断定那是一条公狼,肯定是看上花姑娘了,才会一路跟到这里。一只狼和一只狗在野外相遇,相恋,多浪漫啊。”
那只狼的确对我们是若隐若现的一路相随,但是我仍然不相信她的判断:“你也太能想象了,狼和狗,即便那是一条公狼,怎么可能恋爱呢?再说了,狼和狗都有固定的**期,只有到了那个期间才会发生人类所谓的恋情。我估计花姑娘要是真的跟那只狼有联系,可能也就是都很孤独,遇见了之后觉得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同类,才慢慢有了点交情。至于恋爱,那是人类独有的感情,动物哪里会有什么恋爱。”
胡麻忽然问我:“你恋爱过吗?”
我连忙语气坚定地表白:“没有,”回答后装作漫不经心地反问那个我最关心却一直不敢问出来的问题:“你呢?恋爱过吗?”
胡麻的答案似是而非:“不告诉你,”片刻又幽幽地说:“农人么,知道个啥是恋爱呢。”
那天晚上,我注意到,胡麻入睡前,没有像以往那样动作夸张地把剪刀往枕头底下插,也许她跟我同室而居已经习惯,也许这是对我信任的一种表示,也许这是她对我的暗示和允诺,尽管我心里非常希望这是她对我的暗示和允诺,我却不敢朝那个方面想。
过后的一段日子很平静,那只狼不知道又悠**到了别的地方,还是仍然在我们附近,却不再露面,我们再没有发现它的踪迹。花姑娘表现也很正常,每天围绕在我们跟前,夜里老老实实的跟我们住在一起。其实,这个时候它即便想向往外跑,也跑不了了,我加强了对它的管制,每天都把毡房的门帘堵住,让它想跑也跑不出去,这方面,我像一个不容许自家孩子跟坏孩子交往的家长。
现在回想起来,胡麻有很多地方的行为非常怪异,非常神秘,很难用正常逻辑解释。比方说,她一个年轻女子孤身一人跑到这空旷的大草原上干嘛来了?她虽然后来从据说的家里带回来一头母牛和一头小牛,但是,养活这两头牛用得着劳力费事的单身一人跑到这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来吗?还有,她到底是什么人?既不像农民又不像牧民,或者说既像农民又像牧民,可是她到底是干嘛的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再比如说,她从家里返回以后,迫不及待让我插到毡房上面的那束红柳,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难道仅仅是一个装饰吗?我对她最新的诧异来自于她和我的对话,她根本不识字,以至于问过我什么是字这种让我出汗的问题,可是她却能够说出:“浪漫”这个词儿,她还能把花姑娘和那只狼的交往想象成一段浪漫的恋情。
这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一个答案,可是那个时候,我对这一切都掉以轻心,好像她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对她的解释我都一概接受,毫无猜疑,那段时间我就像中了邪似的,全身心地陷入对她的迷恋中。
胡麻告诉我说,她到草原上是为家里的自留畜“踩草尖”的,就是看看草原上第一茬春草芽萌生出来没有,如果萌生出来了,就要赶紧把自家的自留畜,就是那一头母牛和小牛带到草原上来吃春芽,吃了春芽,牲畜就会强壮,母牲畜下奶更多。她还告诉我说,她家里人都忙着春耕,谁也没有时间来放牧,所以带自留畜踩尖的事情就得由她来做。我一直想问她有没有结婚,可是却一直没有敢问,我怕答案是肯定的,我接受不了。胡麻也不问我什么时候离开,好像我跟她住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不符合常理,但是这符合我的愿望,所以我也就有意无意的避免询问胡麻能让我住多久。
胡麻每天一大早起来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挤奶,小牛已经断奶,可以放到草原上啃啮青草。从母牛那庞大的**上挤出的奶汁那可以盛满一口铝锅。挤完奶后,胡麻就把母牛从毡房里放出来,让它自己到草原上吃草,然后胡麻就开始从牛乳中打酥油,制作奶皮子、奶干。她告诉我说,这些奶制品可以送到供销社里卖钱,也可以自己留着食用,这是她们家非常重要的副业收入。
奶皮子、奶干的制作工艺看上去非常简单,用一个有盖的木桶盛奶,木桶的盖上面有一个孔,里边插着一根下面有木板的杵子,她用那个杵子用力捣着木桶里的乳汁,采取这种方式分离牛奶中的油脂,挤压牛奶中的奶干。她不停反复地做着同一个动作,活像一台打夯机,蓬蓬的击打声伴随着呱唧呱唧的乳汁搅拌声,常常让我情不自已,浮想联翩。有时候我帮她舂奶子,那重复往返的捣杵动作很容易唤起我的本能,让我冲动得浑身冒汗。有时候我在一旁欣赏她的劳作,她的胸部随着舂击波澜起伏,臀部有节奏的耸动有如风中的沙丘,脸上渗出晶莹的汗水活像一粒粒珍珠装饰着她绯红的面颊……
“滚开,别待在那里看人家,拾牛粪去,不然就没烧的了。”她常常会在我入神的时候驱赶我,让我去干另一件我能胜任的事情:拾牛粪。还有一件事情也是我能胜任的,那就是翻过大山到森林里去砍柴,如果牛粪不足以维持我们的那个小铁炉子的炉火,胡麻也会吩咐我去打柴,而且指定要松柴,说是松柴燃烧出来的味道好闻。
牛粪是我们的主要能源,我们的生存方式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却是一个完整的生态体系。我们饲养乳牛,乳牛生产牛乳,排泄粪便,牛乳可以食用,粪便可以烧火做饭。我背上粪筐,拿着铲子,跟在那两头牛的身后,随时把它们宝贵的大粪收集起来,堆放在毡房外面晒成牛粪饼。好在牛的食量惊人,排泄量也惊人,所以仅仅这两头牛的粪便,也就能够勉强维持我们烧火做饭所需。我们三个,我,胡麻,花姑娘,整个生活的物质基础就是这两头牛,当然,还有胡麻从家里用牛车运来的青稞面粉。到了下午和傍晚的空闲时间,胡麻就开始捻毛线,她捻毛线的方式跟生产队的男人女人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手里握着羊毛,不停把羊毛絮到线绳上,下面吊着一根纺锤,用另一只手扒拉着纺锤不停转动,羊毛就变成了毛线,再把纺成的毛线绕到纺锤上。她告诉我说,等到这一大麻袋羊毛捻完了,她就要回去一趟,送毛线,换工分。我暗暗希望她那一麻袋羊毛永远也捻不完。
至今回想起来,我仍然认为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尽管那种生活的不确定因素很像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心头,但是明媚的阳光和宁静的草原,清澈的河水还有美丽的胡麻,让那段生活在我的心里如梦如幻,留下了不管多久都难以磨灭的深刻记忆。
胡麻是一个很豪放的女人,跟我所见到的农村女子很不一样,没有羞羞答答的做作,也没有遮遮掩掩的暧昧。天暖的时候,她就钻进附近的河水里洗浴,我站在毡房前面就可以看到她,她白生生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棕黄色的头发活像瀑布从头上倾斜到河水里。最靠近一次的窥浴是她主动叫我的,她喊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以为我的卑劣行为被发觉了,正要往毡房里躲,她却大声叫着让我给她送老羊皮袄过去,我犹豫片刻,遵命执行,拿了她那件老羊皮袄给她送过去。我装作正人君子的样儿扭过脸去,心里怦怦乱跳,面红耳赤的激动万分。她却毫不羞涩的坦然出浴,用换洗下来的衣服拭干身上的水珠,然后慢条斯理的披上那件老羊皮袄,我惊愕的看到,她除了那件老羊皮袄,里边什么衣服也没有穿。
经历了窑婆子那件事情之后,我知道,女人当面**,并不意味着她要做什么,或者允许你做什么,反之,越是坦然向一个男人裸裎,越有可能表示她根本对你没有任何那方面的意思,甚至在她的感觉里你根本就不是男人,所以才会那样坦然、毫不羞涩。不过,我的潜意识里,总觉着我和胡麻绝对不会就这样简单单纯的生活在一起,我们迟早会发生什么,我一直在期待着。
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傍晚,胡麻沐浴之后又一次让我给她送老羊皮袄,并且又一次坦然当着我的面**着身体,裹了老羊皮袄回到了毡房,我没敢跟着进去,我怕碰上她正在换洗内衣,更怕再次近距离目睹她那让我热血沸腾的肉体。她在毡房里吩咐我:“知青,你也去洗洗吧,一点都不冷,再不洗你身上跟牛的味道一样了。”
我迟疑不定,因为我并没有现在洗浴的打算,她随后的一句话让我不再犹豫不决,因为那句话说明,让我洗澡并不是她随意的闲话,而是专门的吩咐:“去洗去,肥皂我给你留在河边那块石头上了。”
我和她的关系当中,服从几乎已经成了我的本能,讨好她成了我新近进化出来的功能。有人说,怕老婆的心理诱因就是爱老婆,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跟胡麻的这种近乎于主仆关系的顺从还没有上升到理性的认识,很多年过去之后,我才明白,那种服从、顺从、讨好,真的是出于爱。我连忙跑到那条小河边,褪下身上的衣裳,跳进了河水。这里的河水都是雪水融化后从祁连冰川流淌下来的,即便是盛夏季节,也侵人筋骨。在这春夏交替的时节,更是冰冷难耐,我哆哆嗦嗦浑身颤抖搓洗着自己身躯的时候,蓦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头一天遇到胡麻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这附近就有一条能够洗浴的河流,非要让我用天降大雨作淋浴洗澡,她知道河水比雨水更加寒彻骨髓,这说明她那随意率性的豪爽外表包裹着的是缜密、细致的心思。
当我洗浴完毕,钻进毡房的时候,胡麻已经备好了晚餐,那天晚上的晚餐就当时的条件而言完全可以用丰盛来形容。地毡上不但备好了奶茶、贴饼这些我们的日常饭食以外,还有用酥油煎的奶豆腐、面果子,最让我欣喜的是那一小碟绿盈盈的盐拌沙葱,我问她哪来的沙葱,她说是我出去跟在牛屁股后面拾粪的时候,她从附近的野地里剜的。
吃饭的时候,我跟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了一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话题,我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说神情恍惚,脸上却光彩勃发,粉红粉红像化了妆,当然,我知道她不可能化妆。花姑娘在一旁跟着我们享用了一些奶茶和饼子之类的食物之后,百无聊赖地转身爬到角落里发呆去了。
吃过饭,胡麻开始收拾洗涮,我就到外面坐了一阵,天已经黑透了,墨黑的天穹点缀着繁星,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星星显得格外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一把。胡麻悄没声地来到我的身旁,坐下之后,握住了我的手,我马上开始燃烧,这是我头一次跟她肌肤接触。过去我经常观赏她的手,她的手看上去很美,十指修长,圆润丰满,指掌相接的地方有着浅浅的小涡,真正握到了手里,触觉并不是很好,她的手富有弹性,但是皮肤粗糙,有点像细纹砂纸,我想,这是由于长期的劳作所至,哪一个劳动妇女也不可能有一双酥滑玉润的嫩手。
她附在我的耳边问了一个让我惊心动魄热血沸腾的问题:“你想跟我睡吗?”
我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能连连点头,用这最基本的形体语言表达肯定、期待和渴望。
她没有再说话,静静起身离去,回到了毡房。我万万没有想到,我遐想无数次、暗暗憧憬期待的事情,就这样在毫无征兆、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如其来的降临了。我有些猝不及防的茫然,有些得之意外的惶然,也有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的紧张,她进去了,我却呆在原处发傻,一直到她在毡房里轻声唤我,我才鼓起勇气掀开了那道门帘,从而也掀开了人生中最为隐秘、最为原始也最为美妙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