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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期待
天亮了,我是被胡麻的惊声尖叫吵醒的。睁开眼睛,满眼都是明晃晃的天光,我有些懵,一时间搞不清楚我身处何处,等到彻底清醒过来,我马上想到的是,真该感谢胡麻把我从恶梦缠身中拯救了出来。因为我和胡麻是男女混杂同室而居,所以睡觉的时候都不脱,基本上是和衣而卧。这样也有好处,醒了爬起来就可以,不必首先要想着遮蔽自己的肉体。我起身就跑,到外面看看胡麻到底遇到了什么让她惊声尖叫的事情。
外面,确实有值得人惊声尖叫的事情,花姑娘搂着一只死兔子酣睡在毡房门口。兔子血淋淋的,显然是刚刚被它杀死不久,按照花姑娘的秉性,这种鲜食,它每每要先带着几分炫耀的送给我,我容许了之后它自己才吃。不同的是,这只死兔子它没有直接送到我的面前,而是在毡房外面守候着,肯定是它守候得困倦,就搂着它的猎获物睡着了。由此可知,它昨晚上就已经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进入毡房,毡房的门帘虽然有从里面系上的绳扣,那也仅仅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摆设,对于花姑娘来说,可以方便地从门帘的下摆出入。可是,这一次,它却没有如常那样直接来到我的身边,而是宁可在外面守候着我。这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反常表现,但是,当时我的心思没有在花姑娘身上,所以这种反常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倒是胡麻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这个狗狗倒客气得很,回来了还知道不打搅人。
还有一个反常之处当时也被我忽略了,花姑娘绝对不是一条感觉迟钝的狗,它的感觉非常敏锐,如果不是它那非同一般的敏锐感觉,此时此刻我们都已经成了葬身煤窑的冤魂。所以,胡麻看到它搂着死兔子守在门口而惊声尖叫的时候,它应该立刻醒过来,或者当胡麻在毡房里起身的时候它就会警觉而清醒过来。而今天,直到我出来之后,用手扒拉了它,它才醒了过来。如果我还跟以前一样把心思放在花姑娘身上,这些反常现象肯定会引起我的注意,并且竭力要得出一个能够让我接受的结果,而现如今,我对它的反常并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我的心里仅仅闪了一闪:这家伙昨天晚上看样子累着了,我想的累着了,是它跑了很多路,还抓了一只兔子,这都够它累个半死。我却唯独没有想到那条狼跟花姑娘的反常有什么关系。
花姑娘以往从睡梦中醒过来,都要装懒赖在地上眨巴眼睛愣一阵神之后才起身,今天,它却显得非常机敏,一睁开眼睛立马翻身起来,用爪子扒拉着兔子,拼命摇晃尾巴,眼睛却不敢看我,活像一个犯了错误又认识了错误的孩子,而它扒拉兔子的意思也很明确,就是告诉我它送给我一只兔子,让我原谅它昨天犯的错误。它的这副德行打动不了我,因为我太了解它了,它有时候跟人耍起小心眼来,真的比洋芋头那种人类有本事得多,它会装可怜,比方说现在,它会装谄媚,比方说对郭大炮、驴拐拐那一类头头,它还会声东击西抢东西吃,比方说昨天抢我的贴饼子。我仍然毫不客气地教训花姑娘:“你还长本事了,敢抢我的东西吃,还敢夜不归宿,你到底想干嘛?不想过了就滚蛋,滚得远远地让狼吃了算了……”
本来我打算揍它一顿,可是看到它那不管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低头顺眼承认错误的样儿,想到它千辛万苦逮了一只兔子自己舍不得吃拿回来给我,我就不忍心动手打它,就开始一本正经地教训它。跟花姑娘对话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因为我们俩曾经长期在没有人可交流的环境中生存,所以在我的心目中,我说得话花姑娘都能听明白,即便不明白每一个词的含义,起码也能从我的口气和神态里懂得我的感情指向,对它是肯定还是否定,我相信它对这一点绝对具有清晰的判断能力。
我教训花姑娘,胡麻在一旁吃吃地讪笑,花姑娘的招数蒙住了胡麻,它老老实实的低着头听我教训,那个样儿谁看了也觉得它是一个正在接受老师批评的孩子,我知道这家伙八成是装老实,过后该怎么干还会怎么干,胡麻却当真了,一把搂过花姑娘的脖子,帮着它求情:“行了吧,你看狗狗都承认错误了,它终究是个狗狗么,哪个狗狗见了吃的不争不抢呢,来,好狗狗,跟我到毡房里来,爱吃饼有得是,进来……”
有了胡麻的劝解,花姑娘马上明白事情过去了,跟着胡麻一溜烟的钻进了毡房,随后就听到了它吃到美食时候的哼哼声。我暗自苦笑,不由想起了李老汉对花姑娘的评价:这是一条狗,要是一个人,肯定能当大官。它仅仅装了一阵老实可怜,就把胡麻给蒙蔽了。
胡麻把花姑娘带回来的兔子剥皮剔骨抹上孜然盐面给烤了,剩下的骨架犒劳了花姑娘。本来还想给花姑娘喂几块肉,可是花姑娘不喜欢孜然的味道,不吃,光啃骨头,弄得胡麻很不好意思,觉得亏了花姑娘,花姑娘拿回来的兔子,我们俩吃肉,却只让它啃骨头。
花姑娘有个好习惯,每天晚上都要守候着我,绝对不出门,既可能是对于我的依恋习惯使然,也可能是它跟人一样,怕外面的黑暗和寒冷。那天临睡之前,我假装仍然生气,故意要把它赶出毡房,花姑娘可怜地摇着尾巴求饶,死活也不到外面去。我趁势再一次教训它:“明白了吧?再敢晚上往外面跑,就不让你回来了,在外面冻死,让狼吃了。”
胡麻不忍心,连抓带搂地把花姑娘弄到了她的铺位:“行了,说那话叫人听着心寒得很,别再折腾狗狗了。”
大概我的威胁恐吓起了作用,花姑娘连着几天都老老实实呆在毡房里陪伴我们,一到天黑就钻进胡麻的被窝,再也不敢在外面乱跑了。
消停了几天,一大早胡麻又在门外惊声尖叫起来,我连忙跑出去,门口放着一只死旱獭,旱獭的脖子被咬断了,血淋淋地惨不忍睹。旱獭是传播鼠疫的重要污染源,猎人和农牧民都不会把它当作狩猎对象,它也是森林管理部门严查禁猎的对象。这只旱獭出现在我们门口,绝对可以排除人为因素。唯一能够用咬断脖子这种方式杀死旱獭并且送到我们门口的嫌疑就是花姑娘。然而,花姑娘每天晚上都老老实实跟我们呆在一起,不可能半夜三更跑出去抓旱獭放在我们门口然后再钻进毡房,它也没有任何必要那么做,而且,我估摸它也没有那个本事,今天抓个兔子明天抓个旱獭的闹着玩。
虽然明知从花姑娘那里得不出什么答案,可是,在实在找不到答案的情况下我还是只好拿花姑娘是问:“花姑娘,你告诉我,这东西是哪来的?”
花姑娘嗅嗅旱獭,昂起脑袋大声地吠叫起来,我不明白它要干什么,正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回应,那是一种时断时续,悠久绵长,近似于婴儿哭叫的声音,胡麻反应比我快:“狼,听到了没有?狼叫呢,大白天哪来的狼?”
我也听出来了,那确实是狼叫!
胡麻非常紧张:“这里怎么会有狼呢?这可了不得,这里怎么会有狼呢?”
我立刻想到了那只一路若隐若现不时打扰我们的孤狼,我问胡麻:“这边没有狼吗?”
胡麻说:“这里几十年都见不到狼的影子了,祁连山的狼在五八年就被打光了,这里更没有狼,你没见,现在我们出来放牧连狗都不带了,这狼怎么又有了?”
我脑海里灵光一现,闪现的念头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胡麻,这只旱獭会不会是狼咬死了送过来的?”
胡麻连连摇头:“不会,狼咬死的它自己还不赶紧吃了,哪可能扔到我们门口呢……不对,昨天半夜里,花姑娘睡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坐起来,把我吓了一跳,过了一阵它又睡下了,那也不对啊,如果真的是狼来了,它怎么不叫唤呢?”
听到了狼的声音,花姑娘又开始汪汪、汪汪的发出了那种两声一个节点的叫声,听着像极了“滚开、走开……”
狼停止了嚎叫,花姑娘还要扒拉那只死旱獭,胡麻连忙赶开了它:“别动,”又吩咐我:“赶紧架柴火,把这东西烧了。”
这我懂,她是怕旱獭身上有鼠疫之类的传染病,这已经是农牧区深入人心的卫生常识了。我倒不相信这只旱獭身上真的会有什么鼠疫病菌,而且,我跟花姑娘在山里住着的时候,也曾经吃过旱獭,可是那都是我们亲手猎取的,今天这只旱獭的来路不明不白,太令人迷惑、疑惧了。看到胡麻对旱獭抱着那么强烈的厌恶,我也不敢说我吃过旱獭,担心她由此也开始厌恶我,于是我连忙搬出几捆柴火,架起来,点燃以后,用柴火把旱獭的尸体掫到了柴火堆里,顿时空中弥漫起难闻的焦臭味儿。
远远看着那熊熊燃烧冒着污烟的火堆,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搅得我心慌意乱。难道,花姑娘跟那条狼之间,有着什么不为我所知道的秘密?它们这种遥相呼应的吠叫隐含着一种默契,一种为我所无法了解的联系。早在我和花姑娘被大雪封闭在山里的时候,花姑娘从外面叼回来的那只野兔子,在我萌发的念头面前有了新的解释,那就是,凭花姑娘这样一条农家笨狗,能在那样的冰天雪地里捕捉到野兔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那只野兔子是它怎么搞来的呢?难道是那只狼捕捉到了之后送给它的?这有点太离谱了,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还有,这条自始至终追蹑着我们,阴影一样在我们身旁时隐时现的狼,为什么花姑娘不再像第一次跟我共同面对它的时候那样,反应强烈,充满敌意,拼命厮杀?再有,长达半年的时间,如果这条狼仅仅是为了吃我的肉,那么,它应该有很多次机会,可是此后它为什么再也没有主动向我们发起过攻击,仅仅是若即若离地观望着我们,追蹑着我们呢?花姑娘如果单独跟它搏斗,我相信它不是那条狼的对手,可是那条狼为什么见到花姑娘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敌意,反而是花姑娘几声吆喝就能让它退却呢?用头脑中产生的新思维回顾整个过程,除了我第一次遭遇那只狼时,双方激烈博命性的冲突之外,剩下的事实让我认为,把这只狼的行为举止解释为一个不屈不挠的追求者,比把它看作一个蹑踪追击的杀手更加合理。作为追求者,它的对象显然不会是我,而是花姑娘。
我陷入沉思,陷入到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谜团里面,恍然大悟后的答案让我陷入到了迷乱之中,如果我的推想是对的,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面对这个新的局面。胡麻在我身边说着什么,我没有听到,她拉了我一把:“前些天那个兔子,真的是花姑娘捉回来的?我看花姑娘就是一条农村的看门狗,它也不是撵兔子的细狗啊。”
她说的细狗学名叫猎兔犬,有些利用农闲时间狩猎弥补家用的农家,或者热衷于打猎的农牧民饲养细狗帮助捕捉野兔子。这种狗四肢有力,腰肢细长,极善奔跑,所以土话就叫细狗。就是那样的狗,独自捕捉一只野兔子也是非常费劲的事情,需要几只狗合作还要人在一旁指挥。像花姑娘这种狗,如果靠追逐猎取兔子,确实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又一个荒唐的推理钻进了我的脑子:那天,花姑娘抢了我们的贴饼,并没有自己食用,它是去送给了那条狼,而那条狼作为回报,送给了它一只野兔子。我把自己的猜测和推理告诉了胡麻,胡麻的反应是狠狠抽了我脑袋一巴掌:“你做梦呢还是编故事呢?根本不可能。”
我说:“既然不可能,即便花姑娘的野兔子真是它自己捉来的,可是,还在火堆上冒烟的旱獭又是哪来的?刚才你也听到狼叫唤了,大白天你听到过狼叫唤吗?花姑娘叫了几声,狼就没动静了,肯定它们有联系,这条狼也不是我头一次见面了,半年多了,这家伙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过去一直以为它想吃我的肉,现在看来,它是跟花姑娘有交情了。”
胡麻让我说得有些迷乱,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拍打着花姑娘,不管花姑娘能不能听得懂,我还是要用人的语言警告它:“花姑娘,你可别干傻事啊,跟狼交朋友,小心让狼吃了。”
胡麻却猛然跳将起来:“狼会吃我的小牛,要是大狼会把我的母牛也吃了,怎么办?”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即使如我判断那只狼是花姑娘的哥们或者恋人,我跟胡麻还有那两头牛却不是狼的亲朋好友,它完全可以一边拿我们的牛作正餐,留着我和胡麻作储备粮,一边跟花姑娘交朋友。而我们也根本没法验证如果那头狼凶性发作,猎食那两头牛的时候,花姑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站在我们一边抵抗饿狼。我对花姑娘有绝对信心的是,如果那只狼企图伤害我,它肯定会奋不顾身的保护我,至于侵害别人它会不会出头我就说不准了。如此复杂混乱的人兽关系真比当时的美中苏的三极较量还要让人头脑发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