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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土窑(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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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话摇头:“要啥介绍信呢,谁又能有介绍信呢?是个人,能出力气,就行。老乡,我能问一下,你一个人这个时候住到这里干啥呢?”

这个问题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是下乡知青,跟队长闹翻了,跑到这里没处去。”

东北话恍然:“我说呢,你看着也不像本地人么。”

河南人叹息:“唉,可怜啊,说我们挖煤可怜,你们这些知青更可怜,城里长大的娃娃,突然叫人家赶到乡下来受苦,咋活呢。”

说东北话的人对我发出了邀请:“既然这样,俺看你干脆跟俺们走,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上,咋活呢?现在才刚刚入冬,祁连山的冬天长得很,一个人这么熬,到时候连咋作人都忘了。煤窑上虽然苦,可是有饭吃,有地方住,有人说话,总比一个人在这土窑里孤零零的守着强。”

陕西话此时又插嘴:“是啊,是啊,跟我们走,每个月还能洗衣裳呢。”说完,又看了普通话一眼。我当时没在意为什么“每个月还能洗衣裳”也值得说出来作为鼓励我加入他们队伍的理由,到了煤窑以后,第一次遇上“洗衣裳”我才明白,所谓的“洗衣裳”居然是那么一种畸形、变态的发泄欲望的狂欢、挣扎。

我还有点犹豫:“煤窑会不会塌了把人砸死?”在生产队的时候,我就听说过,煤窑会出事故,什么透水、瓦斯、冒顶等等,不管哪一种碰上了,都是九死一生。

我这话一出,他们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了。显然,我这话正是他们最忌讳、最不愿意听到的。

河南人连连朝地上吐唾沫:“呸呸呸,天神神,地爷爷,这话不算,这话不算。”

东北话比较冷静,他对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死的娃娃球朝天,运道不好,吃馒头都能噎死,运道好,当一辈子窑娃子,身上连个皮都碰不着。”东北话让我发现,“窑娃子”这个称呼,是他们自己认可的称呼,也就是说,他们自己也被自己叫做“窑娃子”,而“煤耗子”、“地老鼠”等蔑称我没敢当他们面说出来,他们自己也没有提及,不知道是他们不认可,还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名称。

河南人说:“人这一辈子,不管咋样到头来都是一个字:死。怕什呢?活一天是一天,想那么多干啥呢?我看你年纪轻轻的,活得还旺着呢,人旺比天强,神鬼不敢撞,怕啥呢。”

陕西话依然溜话缝:“就是,就是。”

我暗想,我这一辈子已经可以看到尽头了,我还能走多远,取决于公安和武装民兵需要多长时间找到我、抓住我。当命运已经失去了神秘色彩,成了事先得到答案的考卷,人生就会变成乏味的苟且,像刷锅水一样毫无价值。半是他们的蛊惑,半是我自己的心意,我决定了,跟着他们一起去挖煤。

“你们挖煤住在什么地方?”我继续向他们打听。

河南话回答我:“跟你这一样,都是土窑,有的比这大,有的跟这差不多。”

“你们都不是本地人,咋跑到这里来挖煤了?”我问。

他们互相看看,没有吭声,还是东北话回答这个问题:“个人的情况都不同,一言难尽,还不都是为了活命。”

既然一言难尽,我也就不好再追问了,从他们的种种表现我看得出来,这些人不管过去做过什么,现在正在做什么,本性都是老实、憨厚的好人,话说回来了,不是老实憨厚的好人,谁又会去当地老鼠、煤耗子呢?

那天晚上,我和花姑娘在炕上睡,他们三人搬了一些柴火垫在屁股底下,几个人互相做床垫,背靠背坐在柴火堆上睡。他们睡得很热闹,鼾声如雷,此起彼伏。许久没有听到人的鼾声了,这种过去常常令我烦扰的声音,如今变成了美妙的催眠曲,我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会不会打鼾,在他们的鼾声中,这一夜我睡得格外深沉、安稳。

我们一直睡到“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才醒来。花姑娘早就起来了,围着他们三个人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饶有兴趣地嗅着他们,每个人都是从头到脚细细的嗅上一遍,我知道花姑娘的秉性,经过这么一嗅,它就认识了他们,今后不会再咬他们了。白天,我才算真切地看到了他们的长相。东北话长了一张大方脸,腮帮子上还有两块疙瘩肉,如果不是那两根倒挂眉作败笔,他倒像极了当时正火的演李玉和的那个戏子。河南人的脸是典型的倒三角,下颌上的那撮山羊胡子,恰到好处的给这个倒三角装了一个锐角,而他的两颗眼睛却又拼命朝中间集中,似乎两只眼睛想互相看看对方长得什么样儿,谁见着他我估计都得说他爹妈太浪费,在那张脸上留下的空白过大。陕西娃跟河南人的长相刚刚相反,两只眼睛好像仇人,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眼睛就像砌在墙角的窗户,太阳穴就是拐角。陕西人最可爱的是那颗蒜头鼻子,宽大的鼻翼恰到好处地弥补了两只眼睛闹分离留下的空白。多少年以后,陕西出土了兵马俑,很多兵马俑的长相,跟这位陕西窑娃子一模一样。

他们跟我一样,用外面的雪很认真地擦洗脸面,他们的脸洗和没洗没什么区别,日光下,我确信他们的黑脸,并不是光线暗造成的。他们的皮肤活像撒满了煤灰的水泥路面,粗糙、晦暗、黝黑。往马家窑走的路上,我问他们的脸怎么会这么黑,整天下煤窑,不见阳光,应该捂成小白脸才对。他们告诉我,在煤窑底下干活,隆冬腊月也像酷暑天一样闷热难当,人的汗水活像雨水,汗毛孔都是张开的,煤灰钻进汗毛孔,根本洗不干净,除非把脸上的皮肤扒掉一层才可能恢复原状:“娘个屁,过去在老家整天在大太阳底下抽牛屁股,人也没黑成这个样子,现在倒好,演铡美案,不用化妆就是黑包公。”河南人这样说。

洗过脸之后,我就抓了七八个馒头、七八个土豆一股脑地埋在了炉灶里的柴灰下面,我对他们说:“你们今天就走还是住几天才走呢?”

河南人说:“住啥哩,窑上已经开工了,今天就得赶回去。”

我说:“那好,我们吃饱肚子就上路。”

东北话反问我:“你真的要跟俺们去挖煤?”

我说:“不挖煤又咋办?为了活命么。”

东北话就“嗯”了一声,陕西娃说:“那就跟上我们走,把这狗狗也带上。”

只有河南人深深叹息了一声,还朝东北话跟陕西娃瞥了一眼,我想问他叹什么气,可是看到他那一脸的怜悯和同情,我就明白,没有必要问了,好果子不会留给我们这种人吃。虽然我对未来的挖煤生活没有感性认识,我却明白,跟着他们到煤窑上挖煤,眼下是我唯一能采取的自救行动。漫漫寒冬,荒山野岭,如果我不跟着他们走,我,还有花姑娘,要想熬到明年开春,我觉得那是一件很渺茫的事情。即便我们熬到了开春,接下去我们又怎么继续活呢?这让人心里没底。所以,我把遇见他们当作一次机会,把跟他们下煤窑当作求生的新路子,我义无反顾地跟他们朝西南方向那个未知的黑色世界走去。

马家窑煤窑,在西南方向,据他们说,离我们这里大概有七八十里,要翻过两座大山。想到他们为了那一面口袋馒头土豆,冒着严寒奔波七八十里,翻过两座大山来寻找,我有点惭愧,早知道这样……我认真想了想,早知道这样……我还是会照样把那一个装着馒头和土豆的面口袋捡回来供我和花姑娘自己享用,这是没有第二选项的填空题,面临生存危机,道德、诚信、良知之类美好动听的词语就是奢侈豪华的装饰。面对饥饿,先人后己、助人为乐、拾金不昧、见义勇为等等之类的道德教化远远比不上一个土豆更有份量。他们轮流背着剩下来的小半口袋馒头和土豆上路,我带着花姑娘告别了在我们最为艰难的时刻,收留我们的土窑,跟着他们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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