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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土窑(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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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人,就是那个年纪大的说:“没啥,没啥,吃就吃了,粮食么,就是给人吃的,现在不缺粮,不是六零年,没关系。”

东北话也说:“吃就吃了,人吃了比扔了强。”

他们这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连忙主动推荐:“你们渴了吧?炉子上的水是刚烧开的,喝点暖和暖和。”

听到我邀请他们喝开水,他们各自掏出了自己的搪瓷缸子,没想到他们三个人还都挺讲究,出门在外还都各自带着大搪瓷缸子。说东北话的凑到炉子跟前,端起烧开水的罐子,给自己和另外两个人都倒了半缸子,罐子空了,他连忙到门口给罐子填满雪水,这才把罐子放回炉子上。三个人吸吸溜溜地喝开水,我又问他们饿不饿,他们这才告诉我,出来的时候想着一下子就能找到放在林子里的粮食,所以也没带多少吃的,结果找了两天,也没找到,带的吃食吃完了,饿得够呛。

我就说:“你们的面口袋就在那里,饿了自己吃,自己拿。”

这个面口袋本身就是他们的,包括里面的馒头和土豆,他们却没有自作主张拿里面的东西吃,一直到我主动邀请了之后,他们才一窝蜂的扑过去,掏出冻得硬邦邦地馒头啃了起来。花姑娘见他们吃了面口袋里的东西,呼地一声扑将过去,不准他们动“我们”的东西。他们好像格外怕狗,花姑娘一发威,他们三个齐刷刷地把手里的馒头放回了面口袋,齐刷刷地朝后躲,齐刷刷地说:“老乡,快把狗叫住。”

我喝回了花姑娘,花姑娘很不友好,一个劲冲他们汪汪,好像在警告他们,不准他们动面口袋里的东西。这符合花姑娘的性格,或者说符合所有狗的天性,村里人经常说,狗咬穿烂的,人爱有钱的。特别是花姑娘,它是狗里面尤其势利眼的一只,可能它已经本能地感觉到这三个人不是什么高档角色,所以放肆的对他们发威,欺负他们老实、贫穷。花姑娘吓唬他们,他们居然就真不敢再拿面口袋里面的馒头了。

我好奇地问他们:“你们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人了还怕狗?”

河南人说:“出门三辈低,宁可绕道走,不打主人狗么。”

我这才明白,他们并不是怕花姑娘,而是本着打狗看主人的礼性,不愿意因为花姑娘得罪我这个主人。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真没遇见过如此憨厚、老实、懦弱的人,而且一次就遇上了三个。跟人打交道的经历在我的意识里仿佛已经成了梦境,再次见到同类让我兴奋,况且,这一面口袋吃食本身就是人家的,狗不讲理,我不能跟狗一样不讲理,我就对花姑娘说:“人家吃的是人家自己的东西,你再乱咬,我打你啊。”

花姑娘不知道是听懂了我的话,还是看懂了我说话时的神态,不再对这他们三个撒泼,扭过头去作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说:“没事,你们赶紧吃,我再给你们烤一些洋芋。”

本地人把土豆叫洋芋,我故意把土豆说成洋芋,让他们以为我是本地人,我发现,他们对本地人有一种本能的戒惧。他们听了我的话,这才又从面口袋里掏出馒头啃了起来,我过去从面口袋里掏了几个土豆,塞进了炉膛。馒头太硬,他们啃得很费劲,陕西人把馒头浸泡在茶缸子里,另两个人也跟着学样儿,把馒头浸泡到茶缸子里头,泡软一点然后再吃。我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外出都带着茶缸子,茶缸子既是他们饮水的器具,也是他们进餐的餐具。

我问他们:“在煤窑上干活苦不苦?”

河南人说:“啥叫苦不苦?我从小生下来就受苦,现在也觉不出苦了。”

陕西娃从缸子里捞出来一块泡软了的馒头,喂花姑娘,花姑娘真的很没出息,刚刚还对着人家瞎汪汪,看到陕西娃递过来的馒头,马上顺眉顺眼凑过去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还给人家摇了摇尾巴。陕西娃不知道是真喜欢她,还是跟她套交情,趁机在花姑娘的脑门子上摸了又摸,花姑娘没有拒绝他的爱抚。

我问东北话:“挣钱多不多?”

东北话说:“那就看情况了,计件,拖一筐煤五毛钱,好在是现钱。”

我问:“一天能拖几筐煤?”

河南人说:“难说得很,掌子面有远有近,近了,身体好了,一天就能拖上五六趟,远了,身体跟不上,也就是个三四趟。”

即便每天都能拖上五六趟,一个月三十天天天不歇着,他们一个月也不过才能挣三五十块钱,还比不上我在工厂上班每个月的夜班费。

“不过也好着呢,窑上管住不管吃,吃能吃几个钱?挣得好每个月能落下二十多块。”东北话补充了这么一句。

另两个人也连连点头:“就是,管住就比啥都强,吃么,随便嚼巴两口就成了,用不了几个钱。”

这是陕西娃进来以后说的唯一一句整装话,而且还是跟河南人搭伙说的,说完以后,还偷觑了东北话一眼,明摆着他在这三个人里属于附加角色,说句话还要看看别人的眼色,而那个东北人则是主角。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住不用花钱,吃也花不了几个钱,如果每个月能剩下十几二十块,实际上他们的收入跟我在工厂里也差不多。

土窑里弥漫起了烤土豆的香气,这一次他们没有等我邀请,主动从炉坑里把烤得半熟的土豆掏出来,将滚烫的土豆在两只手上来回倒腾着,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嘴上跟他们聊着煤窑的情况,一个念头始终在我脑子里转悠:如果我也跑到煤窑去挖煤,我也许就能摆脱目前的困境。在这荒山野岭里,特别是冬季的荒山野岭,生存实在是非常具体而又艰难的人生课题。我估摸着,上帝不会老给我们笑脸,我和花姑娘都不会老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在荒山野岭里一会碰到麂子打架,一会捡到馒头和土豆。不管能不能挣上钱,当了煤耗子就管吃管住,对我而言,这是最有**力的条件。这段时间的野外生活,让我认识到,钱只有能变成食物的时候才有用处,比如现在,钱对于我来说,还不如一张废纸来得实在。

更重要的是,我是人,我需要人群,到煤窑挖煤,煤窑不就正好是可以掩护我,隐藏我,让我躲避武装民兵和警察追捕的地方嘛?这些挖煤工人不就是可以庇护我、掩藏我,又能让我有一个社会环境的人群吗?

我向他们打听:“到煤窑上挖煤挣钱,要不要介绍信?”

那个年代,没有身份证,可是,到哪身上都得带上能够证明你身份、单位的介绍信,哪怕是外出要饭的农民,也要揣上一张生产队的讨饭证明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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