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偷食(第2页)
李老汉为难地说:“吃不成了,东西都没了。”
此话一出,不但洋芋头和那两个民兵跳了起来,连我也觉得吃亏上当了,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李老汉肯定是趁我们不在,伙着他儿媳妇把我们的好东西都给吃了。
洋芋头愤怒极了,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你个老爬灰东西,你说东西没了是啥意思?是不是你跟你儿媳妇都给吃光了?”
李老汉承受不了那句“老爬灰东西”,因为,他二儿子修水利去了不在家,家里只有他和二儿媳妇,所以如果这句话传出去,那他就真的说不清道不明背上了黑锅。所以也暴怒起来,转身就找可以用来当武器的家什要对洋芋头动手:“妈妈个日的洋芋头,你杂巴怂就是你爷爷爬灰爬出来的,你狗日的嘴馋想吃去找花姑娘要去,有本事把花姑娘杀了从肚子里把东西掏出来。”
还好,李老汉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那些镐头、锄头、铁锨之类可以用来行凶的农具都放在另外的类似于库房的房子里,这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做武器的家什,只有一把扫炕笤帚,李老汉顺手抓起扫炕笤帚朝洋芋头抡了过去。
洋芋头终究是晚辈,尽管二球兮兮的,说话办事没什么准也从来不靠谱,可是一旦李老汉真的发了火,他倒也不敢继续炸刺,捂着脑袋转过身去躲避李老汉的笤帚疙瘩和坚硬的老拳。好在他背着那杆钢枪,李老汉最有效的几次打击都让钢枪给挡住了。这个时候我责无旁贷的要拉架劝和,尽管我内心里也对李老汉非常不以为然,这老汉也太馋了,太独了,你就不能等我们回来再吃?我们吃还能少得了你那一口?所以我劝架的时候说出去的话就有点硌耳朵:“算了算了,吃就吃了,别因为一口吃的打得鼻青脸肿,让人家笑话。”
我边说边拉住了李老汉,没想到李老汉却冲着我来了:“孟同志,洋芋头是个二杆子货,他说啥我可以不跟他计较,你可不能这么说。”
我暗暗好笑,刚刚把洋芋头打得笤帚毛毛乱飞,这阵又说不跟人家计较了,我连忙说:“我也没说啥啊,本来就是么,不就是几个炒菜,有什么了不起?吃了就吃了,改日我进城再买,咱们再凑到一起吃一顿,谁也别生气窝火了。”
我这一说,李老汉气急败坏,脖子梗梗着,脖子和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来一指粗,跺着脚嚷嚷:“我的天爷爷啊,这不是冤枉人,活活作践人吗?当着月亮娘娘我起誓,我李老汉跟花叶子谁要是动了孟同志的肉和肝子,就让我们天打五雷轰,断子又绝孙啊呦……”
李老汉把我吓住了,一个年过七十的老汉,因为两份饭馆炒的菜肴而发这样的毒誓,以我的年纪和心地,我实在承受不了,我原谅了他把猪头肉和炒肝尖说成我的肉和肝的过错,反过来一个劲道歉:“李老汉,别这样,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其实吃了就吃了,有啥了不起的?你别这样啊,不就是几个菜嘛?”
当时我也有点懵,没有想到我越是这样说,越让李老汉委屈、难过、愤怒。李老汉一跺脚转身就朝外面冲,多亏一个民兵拽住了他,我们问他要干啥,他说他不活了,活了七十多岁,因为一两个菜叫人家这么欺负,活着还有啥意思么。不管李老汉要寻死是真是假,我都不敢让他去,我承担不起因为两个炒菜逼得老人家寻死觅活的罪过,只能反复向他道歉,一再说吃了就吃了,没关系等等让他越听越窝囊的话。
这时候李老汉的儿媳妇花叶子听到这边的动静,披着外衣跑了过来,质问我们把老爷子怎么了。李老汉见了儿媳妇,委屈得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我连忙告诉花叶子,我们谁也没有把李老汉怎么了,就是大家跑了整整一夜,饿得受不了了,回来急着吃我从县城带回来的炒菜,结果李老汉说菜没有了,洋芋头骂他嘴馋,李老汉就不干了,打人骂人还要寻死觅活。我没敢当着李老汉媳妇的面如实转述洋芋头的原话,我算准了,如果我实话实说,那麻烦就大了,李老汉是个男人都气成这样儿了,放在花叶子一个妇道人家身上,弄不好她就真去寻死了。
花叶子也很不高兴,气呼呼地对我说:“别怪我爸生气,你们真是把人看得太低了,谁把你们的东西吃了找谁去,反正我跟我爸动都没有动。”
洋芋头拗劲又上来了,追问花叶子:“你说我们找谁我们就找谁去。”
花叶子盯了我一眼,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去问孟同志的花姑娘去。”
我恍然大悟,马上断定花叶子说的是实话,肯定是花姑娘作的祸,不然它不会这边闹得风雨交加了,它还能老老实实地躲在屋里不出来。洋芋头有点不信脑子又不会转弯,反唇相讥:“那我还会说,你们去问灶王爷呢,花姑娘又不会说话……”
我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狠狠捅了洋芋头一杵子,对花叶子说:“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了,李老爷子跟我们一起到芦花嫂家里帮忙去了,我们走的时候,你说你要下地去看水,你一走,家里没人,肯定是花姑娘把放在桌上的菜和肉都给吃了。老爷子,对不起了,是我不好,我们把你冤枉了,你等着,我收拾花姑娘去。”
我当时的心思一半是真要找花姑娘兴师问罪,一半也是想赶紧脱离是非之地,起码暂时脱离是非之地,让脑子清醒清醒。我一说完连忙跑回了我的屋子,一进屋我就更就确定,我判断得没错,花叶子说得更没错,肯定是花姑娘把炕桌上的肉和菜都给吃了。因为,屋子里没有花姑娘的影子,我还以为它跑掉了,刚要转身到外面去找,却听到柜子后面有动静,我探头到柜子后面一看,花姑娘蜷缩在柜子后面,脑袋埋在两腿中间,尾巴夹在屁股中间,低眉顺眼的藏在那儿还以为别人找不到它。我气坏了,就因为这个馋嘴货,贪吃鬼,不但偷吃了我们的饭菜,还害得我们跟李老汉吵架生气,差点招惹出天大的是非来。我揪住花姑娘的脖颈子,把它从柜子后面扯将出来,狠狠地抽它的屁股,边抽边骂:“狗东西,竟敢偷嘴吃,你还要不要命了?滚蛋,我再也不要你了,滚、滚、滚……”
花姑娘嗷嗷叫唤着,围着我绕圈子,竭力想把屁股藏起来,躲开我那毫不留情的大巴掌。花姑娘有一个好处,我再打它,它竭力躲避,却从来不知道逃跑。这边我跟狗闹成了一团,那边李老汉和洋芋头他们倒没事了,跟脚跑过来看热闹。他们不来还好,他们一来我就更觉得没面子,自己养的狗把东西偷吃了,还赖人家李老汉,说到底不就是两个炒菜吗?至于闹得这样人哭狗跳墙吗?我越想越气,从炕头上抓过扫炕笤帚,抡起笤帚疙瘩狠狠地朝花姑娘身上抽,花姑娘疼坏了,呜呜咽咽地哭着,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躲过我的毒打。反倒是李老汉看不过眼了,过来拦住了我:“孟同志,不要再打了,再打就打坏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活物么。再说了,它不过就是一条狗,昨天白天不吃不喝饿了一天侯你,看到你回来了,心宽了,见了好吃的不吃干啥呢?它又不是人,知道那东西不是该它吃的,算了,算了,你怎么也跟狗一般见识起来了?”
有了李老汉的劝阻,花姑娘哭得也实在让人不忍,我顺坡下驴,严正警告花姑娘:“今后再敢乱吃人的东西,我就把你红烧了吃。”
花姑娘眼泪汪汪呜呜咽咽地看着我,眼神满是哀求和告饶,我的心软了,手也软了,为了捞回面子,明知花姑娘听不懂,听懂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还是向它下命令:“过去,给李老汉赔情道歉,因为你差点把李老汉委屈死了。”
花姑娘的行为让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它真地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而且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圆满地完成了我以为它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它趋到李老汉的身边,在李老汉的腿边蹭着身子,尾巴摇得像个拨浪鼓,然后用舌头轻柔的舔着李老汉那粗糙的大手……
李老汉蹲了下来,把花姑娘的脑袋拢到了自己的怀里,像是对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说:“好了好了,花姑娘乖着呢,老汉不怪你,不怪你,你饿了么,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么,吃了就吃了,不就是几个炒菜吗?没事,没事……”
这一幕让我感动,我觉得眼眶子酸溜溜的,也觉得心疼,李老汉说得对,花姑娘昨天白天因为我不在整整一天没吃东西,我回来了也没有顾得上喂它,那几个肉菜盛在盘子里,放在炕桌上,跟前又没有人看管,别说花姑娘是一条狗了,就是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也会吃的。花姑娘心目中,绝对没有人类那种偷窃的概念,根本不懂得没有经过别人允许而占有别人的东西是偷窃行为,它仅仅是做了它应该做的事情,仅仅是按照造物主设计它的时候赋予它的本能权利做了分内的事情,结果就挨了一顿痛打,如果不是李老汉及时出面制止,按照我当时的火气和使用的刑具,很可能会把它打伤甚至打死,因为,我使用的笤帚疙瘩柄是硬杂木的。
李老汉起身对我说:“算了,你刚才说得也对,不就是两个肉菜吗?改日我到社里割上两斤肉,叫花叶子好好地炒上两个菜,我们好好地喝一气。今天晚上……”他一转眼看到了窗外泛白的晨曦,改口说:“今天早上,没啥吃得了,每个人吃上个馍馍压压饥,不管咋说你们也是做好事,做善事去了。”
花叶子按照李老汉的吩咐,端来了一簸箩馒头,我们每人拿了一个,洋芋头刚刚伸出手,李老汉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了回去:“杂巴怂没你吃的,饿了回家吃去。”
洋芋头尴尬透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我正想从中撮合一下,不要让洋芋头太下不来台,李老汉却抢先把话说绝了:“洋芋头,李老汉的馍馍狗都吃得,唯独你吃不得,李老汉的家谁都能来,唯独你不能来,你要是再敢踏进我家门一步,我就打断你的狗腿,你身上有枪,有本事就朝老汉开枪,不敢朝老汉开枪你就是爬灰老汉日出来的。”
显而易见,刚才洋芋头二球兮兮骂李老汉爬灰那一句话,把李老汉伤透了,从此往后,洋芋头就断了这个去处了。洋芋头那个脾气倒也不含糊,抬起屁股扔下一句:“老子再登你这狗窝的门,老子就是大姑娘养的。”然后气呼呼地走了。
不欢而散让我非常尴尬,我抓了一个馒头忙跟了出去,把馒头塞给洋芋头:“洋芋头,李老汉年纪大了,你刚才说话也太过火了,不要跟李老汉执气了,饿了一夜,把馍馍吃了,跟谁有仇,也不能跟馍馍有仇啊。”
洋芋头甩手把馒头扔进了李老汉家院子,扬长而去。我知道,今后,洋芋头跟李老汉的疙瘩就很难解开了。我有几分失落,几分惆罔,我万万没想到,帮助芦花嫂帮出来这么个结果。
回到院子里,花姑娘围着洋芋头扔进来的馒头转圈圈,在馒头上嗅来嗅去,垂涎三尺,却不敢动。我捡起馒头,掰下一块喂进它的嘴里,它吃了,然后我又把剩下的馒头全都给了它,它高高兴兴的叼着馒头跑回家慢慢享用去了。
我的记忆中,像那天晚上那样狠揍花姑娘,从小到大一共两次,除了这一次,还有一次就是因为它用吃过屎的狗嘴舔我的脸,那一回我把它打得也非常狠,至今回想起来我都后悔。然而,后悔归后悔,每次想到那一次打它的原因,我就忍俊不已,每次笑过之后我就恨不得在自己脸上抽几巴掌。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不管是我惯它,还是我打它,在潜意识里,我实际上已经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由于我还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这种感觉我还不可能从理性上体会,但是感情上,那会儿我确实已经把它当成了孩子,我的孩子。不然,它做了好事我不会那么欣喜,它做了坏事、错事我不会那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