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陪伴(第2页)
他这一问,村民们才想起,队里从理论上来说,除了队长支书以外,还有我这样一个由上面派下来的驻队干部、工宣队员。于是,所有村民的眼神就像磁力线,我就像一块大磁铁,村民的眼睛齐刷刷的聚焦到了我的身上。那个时候我才十八岁,根本不具备耍滑藏奸的能力,而我内心里也确实觉得黄二婶给驴拐拐喂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问题的性质不过就是村妇农夫们一场有点过火的玩笑而已。用老百姓的大俗话说,队长驴拐拐是闹“急眼”了。如果是一般农民,闹急眼了大不了当场骂一顿甚至打一场,可是队长闹急眼了就不会是简单的骂人打人,他可以召集全体村民开批判会,就像现在这样,对开玩笑过火,冒犯了自己的人公开示众、当众侮辱。
成年男女在一起混打乱闹的事情在劳动人民中间实在太普遍了,在工厂里也不少见,工厂里年龄大一点的女工,跟年纪大一点的男工打闹耍笑的时候,放肆程度比起农民来毫不孙色。我就亲眼见过,我们班组的一个男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女工,被几个女工按到车间的地板上,用黄甘油把男人的**糊成了一个正准备出厂的万向节,害得那个男工偷了一瓶汽油跑到澡堂里洗刷了一下午。黄二婶这点事情,根本和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不沾边。再说了,给驴拐拐喂奶也不是黄二婶一个人的问题,她一个人也没那个本事把**硬塞到队长嘴边给他吃。所以把她当做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坏分子抓起来批斗真得很不公平,明摆着是驴拐拐泄私愤,欺负人。听到芦花嫂的指导员这样问我,我就实话实说:“队长没有跟我商量过,商量的话我也不会同意。”
如果这个时候我就刹车,可能事情还不会闹得那么僵。我本来不是一个幽默的人,可是回想起上午田头那一幕实在让我太好笑了,我也真的实在想把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驴拐拐能下台,也让黄二婶能过关,忍不住故作轻松的说了一句:“其实这也没啥,谁不是吃奶长大的?吃就吃了,也不吃亏,人奶有营养得很。”
我在村民心目中的分量比队长大,因为我是上面派来的人,所以我这么一说,无疑于彻底否定了队长加诸黄二婶的罪名,这样一来,队长就更没法下台了。在我公开表态之后,如果他继续一意孤行,把这个批判会开下去的话,那么,他就确实没有了正当的、合法理由了。我一表态,村民们也开始议论纷纷:“就是么,这么点球事情还把人捆了游村子呢……”、“把人放开,一个婆娘家这么捆着把**都捆坏了,咋喂娃娃呢……”、“队长霉掉了怪他自己骂人呢,要说破坏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破坏的……”
我扭头看看黄二婶,蓦然发现,此时此刻那个活泼、泼辣的黄二婶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泪水,泪水挂在她的面颊上,在那张风尘仆仆的棕黄色脸上冲刷出了两道清白的沟渠。我的心好像突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剧烈的颤抖起来,我恍然想到,一个农村妇女,被人捆起来在全村人的面前示众,受到的打击和侮辱,远远比队长让人开玩笑喂了一顿人奶更加深重、更加痛苦。十八岁,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再多想了,头脑发涨、口气严厉,学着驴拐拐骂骂咧咧的对民兵下命令:“妈妈个日的,赶紧把人放开,谁批准你们捆人了?”
民兵们懵了,眼睛无所适从的在我和驴拐拐之间溜来溜去,不知道该不该听从我的命令。我直接对洋芋头发令,洋芋头是他的爱称,意思是此人肩膀上扛的不是脑袋,而是洋芋。洋芋头是武装民兵的班长,傻头傻脑的二百五精神是他的性格特征。也许正是因为他傻,脑子一根筋不转弯,所以他如果要是认准了要做一件什么事情的话,反而可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做好。他最成功的方面就是枪法,军事训练是武装民兵固定的日程,洋芋头枪法好全县闻名。每年武装民兵参加全省的射击比赛,他都能揣回来一块两块奖牌。他曾经当面给我表演过,高空一只老鹰在盘旋,他举起半自动步枪略略瞄准,轻扣扳机,那只无辜的老鹰随着枪声像一叶断了线的风筝倒栽下来。后来那只老鹰的腿骨、翅膀骨都变成了黄烟杆子,洋芋头把老鹰的右翅膀骨头送给了我,说是可以做一根上好的黄烟杆。我转送给了郭大炮,郭大炮高兴坏了。从那以后,我对洋芋头的看法就正面了许多,我一向崇尚有一技之长的人。
今天这件事情跟他的枪法好不好无关,我一定要让他服从我的指挥,赶紧把黄二婶,那个可怜的农妇放开。我吓唬他:“洋芋头,你不听我的话是不是?再不赶紧把人放了,我就到公社去,你们生产队今年的支农化肥没了可别怪我。”
这是我最为有力的武器,派遣工宣队的工厂企业,实施对口支农,每年要给对口的农村支援一批农用物资,其中包括支农化肥,这些都是免费的。而分配这些支农物资的权力掌握在工宣手里,如果我不给他们分免费的化肥,那可是他们队一笔巨大的损失,村民们绝对不会轻饶了队长驴拐拐。民兵们显然也知道这里头的利害关系,看到驴拐拐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制止,洋芋头连忙跑到黄二婶身后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黄二婶的胳膊已经被捆木了,松绑之后,她的胳膊竟然还保持的原来倒背的那种姿势,过了一阵才能够慢慢的放下来,这又让我的心**般的抽痛。驴拐拐倒挺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驴,这家伙倒也不含糊,及时动用了他性格的另一面:见风使舵、顺水漂船。我想,如果他那种拐拐性格里没有这样一个非常实用的要素,他也不可能当上队长。
驴拐拐说:“妈妈个日的黄家婆娘,今天这个事情要不是孟同志替你说情,我绝对饶不了你这个杂巴怂,老公公的脑门子上是你做事情的地方吗?”
驴拐拐话音刚落,全场哄堂大笑。驴拐拐说的是当地村民的一个典故:有一个极为孝顺的儿媳妇,夏天伺候老公公吃饭,老公公端着碗蹲在院子里吃,她就拿了一个苍蝇拍子替老公公驱赶苍蝇。忽然见到两只苍蝇降落到老公公的秃脑门上,一只爬到另一只背上开始**,儿媳妇对着老公公的脑门子就是一拍子,边打边骂:妈妈个日的,老公公的脑门子上是做那种事情的地方吗?
驴拐拐的意思显然是说,今天那桩喂奶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是极为大不敬的举动,就像苍蝇把老公公的脑门子当了婚床,在老公公的脑门子上**一样可恶。可是他的意思表达不清楚,列举的事实也太可笑,于是就有了让这个严肃的批判会彻底瓦解的效果。我也借机发挥:“黄二婶,我还是那句话,今后别再随随便便给人喂奶了,尤其是不能给队长喂奶,好了,别委屈了,今后注意,下不为例啊,散会……”
村民们嘻嘻哈哈的散会走了,黄二婶的丈夫气哼哼的过来揪住黄二婶的胳膊骂骂咧咧:“杂巴怂婆娘,你那个奶就那么不值钱,随便就给人喂呢?回去了我再跟你算账。”边骂边把黄二婶给拽走了。
会散了,驴拐拐沮丧、恼火是可想而知的,我也不太在乎他的感受,充其量我在这里混上两年就会打道回府,他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咕噜噜叫的肚子提醒我,我还没吃午饭呢,我边往回走边琢磨着到哪弄点吃的,芦花嫂的指导员凑过来把我拽到了一边:“孟同志,你还没吃饭呢,给,芦花让我给你捎过来两个馍馍。还有,你得赶紧把事情给上面汇报一下,不然驴拐拐恶人先告状,把事情报告到公社,即便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也得费口舌解说。”
指导员的水平到底不一样,我这才想到,我刚才的做法确实违反了工宣队的一条明确规定:不准跟当地农村干部发生任何形式的正面冲突。今天,我就跟队长驴拐拐发生了正面冲突,看驴拐拐那个沮丧、恼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儿,保不准他真的会到公社告我的黑状。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虽然有一顶驻队干部的帽子,可是毕竟也是外来人口,如果他真的到公社告我,就算公社不把我怎么样,工宣队队长郭大炮也得处置我一把。我不怕农村干部,他们管不了我,我怕郭大炮,他是我厂的革委会副主任,带队干部,他能治得了我。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了指导员的指点,承诺再找机会好好的陪他喝一场,边啃着芦花嫂不知道采取什么操作方式蒸出来的大馒头,边急惶惶的朝公社跑,一心要抢在驴拐拐前头向公社汇报刚才发生的事情。
芦花嫂蒸的馒头很好吃,喧喧的,虽然没有放糖,要在嘴里咀嚼片刻也会觉得甜丝丝的,也可能我饿了,刚刚出村,两个大馒头已经进了肚子。吃完了馒头,我又有些惴惴,我不知道芦花嫂蒸馒头,会不会用她身体的另外什么部位权充揉面的案板。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六号生产队距离公社有十来里路程,两条腿得丈量到晚上七八点钟才能到,还得紧赶慢赶才行。我沿着通往公社的土路急匆匆地走着,土路一侧是石块砌成的灌溉渠,正是春灌季节,渠里流淌的雪水泛起鱼鳞般的浪花,这雪水是从祁连山上的冰川引下来的,清澈见底,冰凉刺骨。路的另一侧是无边无际的农田,农田和土路交接的地方,稀稀落落的芦苇和红柳像是给田野镶上的花边,春天的田园景色驱散了我心里的隐忧,我的心情也像这春意盎然的景致一样变得爽朗起来。
公社在我们的西边,我迎着太阳疾行,希望在太阳下山之前能走到公社,赶上公社食堂的晚饭。太阳离西山顶还有一竿子高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天象让我恐慌起来。西边的天际突然挂起了一幅无比巨大的黄色帷幕,刚才还金灿灿的太阳此刻被帷幕遮挡成了紫黑紫黑的一坨。黄色帷幕的颜色迅速变深,体积也越来越厚重,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天地就突然变成了黑色,就在那个瞬间,我切身的感受到了天地失色的含义。由黄变黑的帷幔凝聚成了沉甸甸、厚墩墩的铅块,夹带着鬼哭狼嚎一样的吼声,阴森森地朝我压了过来。
强大的气流用无形的巨手拼命的将我朝后面推,我根本就没法迈开步子继续前行了。片刻之后,我的呼吸就开始困难了,空中不再是空气,而是由沙砾和空气熬成的稀粥。我的眼睛根本就睁不开,即便睁开,也什么都看不见。大风把沙砾变成了利刃,无情的切割着我**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让人被烈火焚烧一样痛不欲生。大风活像湍急的奔流,裹挟着我、推挤着我,好像满怀恶意的暴徒绑架了我,企图把我送到我并不想去的未知的地方。我的挣扎在强大的风力面前成了根本不起作用的徒劳,恐惧、紧张、不知所措主宰了我的意识,这种时候,唯一能够依赖的就是求生的本能。我爬到了田埂下面的红柳丛中,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鸵鸟,用两臂抱住脑袋,脑袋埋到腋窝里,耳朵已经被风沙尖利、庞大的吼声震聋了、失效了……
我静静地趴着,用自己的身躯抵御着疯狂的大黑风,心里暗暗祈祷上苍,不要把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掩埋在这荒郊野外。想到我有可能就在今夜此地变成一具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凄凉、恐惧、孤独、无助……种种催人泪下的情绪攫住了我,泪水从我的眼角滴落下来,我失声痛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大黑风减弱了,也许我已经适应了大黑风疯狂的恶搞,我终于恢复了些许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一个柔软、温暖、毛茸茸的肉团把我的身体当成了避风港,依偎在我用臂弯撑起来的空隙处。我吓了一跳,我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手的触觉告诉我,这是一只跟我一样同属哺乳类的小动物,可能是野生的獾子、旱獭、兔子、甚至狼崽子,也可能是家养的猫狗、羊羔……不管是什么东西,它的存在,或者说它的出现,让我的心底涌上了一丝安慰、一丝温暖。今夜,在这狂风肆虐的荒郊野外,我并不孤独,跟我在一起躲避这场风灾的,还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