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取名(第1页)
第四章取名
人有时候确实需要责任感的驱动,责任感的确能让人变得坚强起来。它那弱小的躯体躲藏在我的怀中,让我的责任感油然升腾,现在,我不但要保护我自己,还要保护它,保护这个比我更加无助、更加弱小的生灵。我费力地保持着两肘着地的姿势爬卧在那里,两臂酸痛,脖颈僵直,但是我并没有换个姿势让自己松弛一下,因为只有这种姿势能够维持胸部和地面的空间给它提供一个小小的庇护所。它则懂事的不时用娇柔的呢呐回应我的好意,它的呢呐声提醒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黑风震耳欲聋的吼叫已经减弱成了病怏怏的呻吟,我的耳朵也恢复了听力。它的呢呐声让我惊喜,让我释然,它并不是我不熟悉的某种野生动物,而是我熟悉的人类的朋友:狗,一只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落到荒郊野外的小狗。
我轻轻的抚摸着它的绒毛,用动作告诉它,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它,我会保护它。它也亲热的伸出小小的舌尖,舔着我的手背,传达着对我的感激之情。
强大的风头过去了,沙尘组成的战阵奔腾着离我们远去,风沙小了许多,已经没有了绑架我、裹挟我的能量。我站了起来,我可以继续朝公社走,或者返回六号生产队。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我的心变得脆弱、柔软,我想离开,却又犹豫了,我实在踌躇不决,我是该把它留在这里,还是带着它一起走。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身处何地,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是公社,朝哪个方向走是生产队。四周墨黑一片,人类的眼睛在这种黑色中彻底失去功能。看来我只好等到天亮了,在这漆黑的墨团里,盲目乱走无异于找死,我刚刚从死神的手指头缝里滑了过来,我不想再去找死。
我刚刚坐回地上,远处响起了枪声,曳光弹流星一样在远处墨黑的天际划出了让我欣喜若狂的弧光,我知道,那是公社或者生产队的民兵出动了,八成是来找我的。接连不断的枪声和曳光弹指点着我,我本能的拔腿朝枪响的方向奔去。后面,那条小狗吱吱呀呀的叫着跟上了我,我实在不忍心把它一个“人”扔到这刚刚经过大黑风肆虐的黑夜里,实在不忍心让它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接受未卜的命运裁决,不管怎么说,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劫难,有过一场共患难的交情。我回过头,弯下腰,抱起了它。在我抱起它的那一刻,我万万想不到,我跟它之间后来居然会发生那么多让我终生难忘的故事。
抱着它我迎着枪声和曳光弹的光明跑去,不久就看到了手电筒在空中划出来的光棒棒,我试探着大声喊:“哇嘿嘿……前头是谁啊?”
远处的人听到了我的喊声,应声回应:“哇嘿嘿……是不是孟同志?”
我听出来,应答的是洋芋头,连忙答应:“是我,是我,你是洋芋头吗?”
他们兴奋地喊着:“找到了,找到了,孟同志找到了。”然后踢哩嗵咙的朝我跑了过来。
前来找我的是芦花嫂的丈夫,厦门海防前线的那个指导员。跟随他的是武装民兵班长洋芋头和洋芋头手下的两个武装民兵。原来,当大黑风袭来的时候,指导员蓦然想起,我肯定会被大黑风堵截在半路上,大黑风的残忍当地农民有切肤之痛。年前,一场大黑风就夺去了两个放羊娃的生命,他们是被大黑风裹进灌溉渠淹死的。指导员顶着大黑风跑到驴拐拐家里,告诉他我还在野外,很可能遇上了大黑风。
驴拐拐大吃一惊:“刮这么大的风,他跑外头干啥去了?”
指导员只好告诉他,我是到公社汇报工作的,下午走的时候给他说过,当时天还晴着呢。驴拐拐估计到我去干什么了,推辞着:“这么大的风,这么黑的天,你叫谁跑到外头找他去呢?说不定人家现在早就到公社了,我们是瞎操心,别闹得人没找着,找人的人反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指导员说:不管怎么说,现在得马上组织人出去找他,不然出了事情我们没办法给工宣队交待。
驴拐拐反问指导员:你敢保证出去找他的人能囫囵着回来?
指导员不敢保证,他不敢保证,驴拐拐就不安排人。一直等到风沙减弱成了普通的大风,指导员再次催促驴拐拐派人出来找我,驴拐拐才派洋芋头带着两个民兵跟着指导员一路向去公社的方向摸了过来。路上,指导员怕我躲避大风的时候偏离了正路,走一段就让民兵放几枪,终于找到了我。
劫后余生,见了这些村民,不管平日交情好、交情一般还是根本没有交情的人,都觉得是亲人。他们顺利地找到我,也充溢着成就感和救人成功的喜悦,他们对我做出了平常根本不可能做的举动:热烈拥抱。我手里抱着小狗,没办法跟他们拥抱,只能被动的接受他们的拥抱,被动地嗅着他们身上那农民独有的热烘烘的汗酸气。
天黑风大,情绪激动,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抱着一只小狗。天黑风大,天寒地冻,谁都想早早的返回家里爬到炕上钻进热被窝,享受这最为简单却又最为难得的安逸。于是我们也不再拖延,急匆匆的返回了生产队。大家一直把我送回我住的李老汉家。李老汉听到院子里闹哄哄的,从屋里出来,身后敞开的屋门透出来的亮光才让指导员和洋芋头他们看到了我怀里抱着的它。
洋芋头惊诧地问我:“孟同志,你这是抱了个啥?”
我说:“刚才在红柳棵子里避风的时候,捡到一条小狗。”
指导员说:“你也真行,就这么一路把它抱回来了?要它干吗?”
洋芋头说:“扔了,扔了,谁知道是不是野狗。”
在农民心目里,狗绝对不存在城里人养宠物的那种精神附加值。狗不过就是诸多畜牲中的一种而已,本质上跟猪羊鸡鸭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猪羊鸡鸭实用,猪羊鸡鸭养大了可吃、可卖,而狗除了来了生人能汪汪几声,确实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反而还要人养活。
可是,这条在大黑风里跟我共度难关,又由我黑天半夜步行好几里路从野外抱回的小狗,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不是普通的家畜了,自觉不自觉地我把它当成了一个共过患难的伙伴,感情上对它产生了莫名的亲近感。
李老汉抱过小狗看了看说:“不是啥好狗,也不是野狗,就是农户家里的笨狗,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狗下了崽子,不愿养了给扔到了野地里,孟同志拾这种狗干啥呢?扔了算了,过几天我亲家的母狗下了,我给你抱一条洋狗崽子回来,那可是公安局警犬队里掏换下来的正宗好狗。”
李老汉说的笨狗,就是本地土生土长的狗,体格粗笨,头脑简单,洋狗就是狼犬,洋狗就像以肉乳为主食的亚利安、闪米特人,笨狗就像专门以植物为食的普韦部落印第安人,两者之间脑子差了一大截,所以农民把当地的土狗叫笨狗,把洋品种的狼犬叫洋狗。
我从李老汉手里抱回了小狗,对以洋芋头为首的民兵们说,也是正面回答李老汉的提议:“这条狗能跟我一起躲在红柳窝窝里躲避大黑风就是缘分,已经抱回来到家了再扔出去,老天爷要怪罪呢。”
洋芋头、李老汉他们的提议不过是随便说说,并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决定真会有什么兴趣,看到我跟狗都已经平安到达,我也没有把这条小狗扔掉的打算,民兵们便纷纷告辞,急不可耐的回家钻热被窝去了。
李老汉关心地问我:“吃了没有?”
他不问还好,一问,我的肚子顿时好像听到了并且听懂了他这句话似的唧唧咕咕哀鸣起来。
我连忙说:“中午吃了两个馒头,到现在粒米未进滴水未喝。”
李老汉扭头就走:“那我给你取两个馍馍,舀一碗米汤,你先凑合着填填肚子,你回房里等着。”
李老汉家是典型的农家院落,院子挺大,围墙是高高的厚实的黄土夯成的。进了院门是一栋新砖柱土坯房子,房子有四间屋子,李老汉老伴去世了,现在他带着孙子住一间,儿子儿媳妇住一间,中间隔了一间空房子盛放农具杂物,我住在最靠里手的那间。房山墙后面就是当地人称之为“圈”的处所,“圈”的读音是“倦”,土语叫茅房,城里人叫厕所,更文明的一点的就叫卫生间、洗手间,孙悟空把这种地方叫“五谷轮回之所”。所谓“圈”,就是一圈土坯摞起来的矮墙圈子,有一个缺口算作门,当然不会有门扇。圈里面没有粪坑、便池之类的设施,圈靠门口的地方一律堆着一大堆黄土,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大方便小方便都在这个圈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人的习俗,尽管我非常不习惯这种“圈”式厕所,可是也得硬着头皮用。因为家家都只有一个“圈”,不分男女老幼,为了避免尴尬,每次进“圈”的时候,男男女女都会大声咳嗽几声,就跟城里人串门要敲门、按门铃的意思一样,如果里边有人,也就应声咳嗽几声,如果没有回音,那就说明里边没有人,自可放心进入。长此以往,上厕所之前大声咳嗽变成了当地人的本能。
按照农村人的价值观,住在人家里,却不在人家的“圈”里方便,跑到外面方便,房东会很不高兴,就好像你有好东西,不给主人享用,却和外面不相干的人享用,或者随随便便扔到了外面的野地里,证明你对主人不好,对房东不够意思。
我的房间在最里手,而房东家的“圈”就在房山墙后面,“圈”跟我的房间仅仅隔了一堵土墙。所以,时不时地我可以嗅到“圈”里飘散出来的五谷在人肚子里发酵以后的味道。也不时可以听到男女老幼进“圈”前的咳嗽声、排泄发力的“唔唔”声和排泄物落地时的噼里啪啦声。刚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也曾经跟驴拐拐提出要换一家房东,李老汉知道之后大为惊慌,恨不得拿根绳子把我捆住,三番五次的要跟我换房间,不论是他还是他儿子两口子都可以住到我现在的房间里来,把他们原来住的房子让给我,跟我换个位置,让我距离“圈”远一点。他之所以如此竭尽全力的挽留我,原因很简单,我住到他家,每个月工宣队要给他们家五块钱的房租。
看着李老汉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儿,我既不好意思坚持搬走,也不好意思让人家房东为我腾房子,那样做影响也不好,于是就在这间房子坚持了下来。不过,时间久了倒也习惯了,反而体会到了住得离“圈”近一点的好处,比方刮大风、下大雨,或者半夜三更起夜,就比他们要方便许多。
我跟李老汉一家的关系处得非常好,他们家里人对我的照顾可以用无微不至四个字来形容。我住的房间,跟当地所有农户家的房子一样,半间房子是一堵大炕,尽管这半间房子大的炕上只有我一个人睡觉,李老汉的儿媳妇,一个从来不说话,只会笑和哭两种表情的健壮女人每天晚上都要给我把炕烧得热热的。房间虽然简陋,地面连砖都没有铺,就是夯得跟石板一样坚硬的土地,却时时刻刻扫得清清爽爽。炕柜、炕沿这些木质材料的地方,更是擦拭的一尘不染。为了保证我能够办公、写字,李老汉还和他儿子不知道从何处搞来一张三屉桌,摆在了我的炕头,既是桌子,又是炕头柜。
村里有电,我的房梁上挂了一盏四十瓦的白炽灯泡,这是村里最明亮的一盏灯。农民舍不得耗电费,家家户户用的灯都是十五瓦的,点着了从外面看跟鬼火似的,而且一般不点,除非家里来了客人,或者针头线脑顶针之类的小物件掉到地上需要寻找的时候,才会点那么一会儿。我在这间房里住了有三四个月了,逐渐习惯了进屋就上炕的风俗,今天晚上我抱着小狗,进了屋就顾不上上炕,先拉开电灯,看看这条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清楚的狗长得什么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