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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恐惧(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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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说:“我帮你盖毡房。”

她无所谓:“能帮就帮一把,帮不了就在一边看着,我一个人能行,这个毡房就是我自己盖起来的。”

帮着她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之后,我们就开始搭盖毡房。首先,要在地上挖一圈壕沟,不用很深,用她的话说是两楂深,换算成公制长度单位大约也就是三十厘米。壕沟挖好之后,就把她带来的杨木杆子挨排竖着埋进沟里,底部用脚踩结实就行了。杨木杆子之间再用细木条和牛皮绳捆绑起来,很像编织了一个大鸟笼子,鸟笼子上面蒙上驼毛毡片,毡片用细牛皮绳子绑在骨架上,外面再拉上几道麻绳加固一下就好了。

干活的时候我问她,她是不是蒙古人,她说不是,我说这种毡房跟蒙古人的差不多,她说可能是不知道哪一代老辈人跟蒙古人学的,反正他们出来都带毡房,毡房比就地挖土窑洞强得多,还好搬迁,房子走到哪带到哪:“农人就会挖土窑洞,就像兔子、老鼠,进去了到处都土腥腥脏兮兮的,哪有毡房好,干燥、通风、遮阳避雨。”

她把农民叫农人,我问她你不是农人吗?她说不是的。我又问她是牧人吗?她说也不是的。我问她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她说就是养牛种地过活的,这段对话让我冒汗,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我确信,她真的没有什么文化,虽然长得漂亮,却是那种傻乎乎的漂亮。这个认识,让我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认识她那样彻底折服于她的美貌,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面对了她就不由自主地有点自惭形秽起来。起码,我比她有文化,这让我有了点底气。

我们两个人,费了半天的时间搭好了牛住的毡房,牛住的毡房比人住得要大,但是却要简陋得多。把牛母子俩赶进毡房之后,胡麻便开始回到我们的毡房做饭。她和面的时候给面团里面加了不少黄油,告诉我说她要做贴饼,问我吃过贴饼没有,我说我吃过烙饼,烤饼,蒸饼,葱油饼,就是没吃过贴饼,她说最好吃的就是贴饼,跟贴饼比,别的饼都不是饼。我凑过去讨好,说要帮她揉面,她让我躲开:“男人不动手,家里样样有,男人不动弹,才有好茶饭。”

她这个理论我非常赞同,便躺在地毡上看她做饭。她边做饭边给我解释男人理论的含义:“男人家,要在外面干大事,即便做不了大事,也要种地、放牧,给家里挣吃喝。能给家里挣吃喝的男人,回到家里肯定啥也不干,只有那些没本事给家里挣吃喝的男人才会像女人一样在家里围着灶头转悠。”

我对她的话似听非听,我在欣赏她。她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露出了莲藕一样洁白圆润的小臂,透过射进毡房的阳光,我看到她的胳膊上有细细的金黄色的绒毛,这让我激动不已。她做饭的时候动作利落,面和好了,用手拍成薄饼,然后贴在小铁炉的内壁上,很快毡房里就有了焦糊的芳香。贴饼是成批制作的,一批四个,主要是铁炉的内壁上只能贴四张饼。在等饼子烤熟的时候,她就开始拍别的薄饼。做饭的时候,她脱去了身上的老羊皮袄,穿着一件草绿的军用绒衣,下身是一条棕黄色的条绒裤子,这种妆扮在当时已经是非常时尚的了,尽管衣裤都挺宽大,但是仍然掩不住她凸凹有致的身形,随着她揉面贴饼的动作,身上各部位也发生着起伏变化,我觉得她身上藏着让人遐想的精灵。

她把第一批烤得焦黄的四张饼子从铁炉的内壁上接下来,放在地当腰的篮子里:“你要是饿了就先吃。”

看到这焦黄酥脆的贴饼,我已经馋涎欲滴了,可是我仍然不愿意自己先吃,我渴望跟她一起盘腿坐在地上就餐的感觉,就说:“我还不饿,等你做好了我们一起吃。”

她没有说话,忙着做下面批次的贴饼。花姑娘老实不客气地冲了进来,趁我眼睛落在胡麻身上,叼起一张饼就跑,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抢食了?这让我很没面子,我担心胡麻生气,连忙起身追了出去,外面的情景让我惊呆了,以至于连胡麻的喊声都没有听到。花姑娘叼了饼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这是它从来没有过的毛病,过去花姑娘虽然贪吃,也犯过未经许可强行取食的错误,但是每次都是抢了之后就地解决,如果我坚决不让它吃,它就会十分不情愿的把吃食上缴,像这样抢了吃食就跑得远远的我第一次遇到。这让我非常生气,我认为花姑娘这种行为带有强烈的背叛意味,这种行为不是一条和主人同呼吸共命运的好狗做得出来的事情。我拔腿追了上去,不能惯它这种毛病,否则今后在遇到什么事情它跟我离心离德,一切都先想到自己,我跟它的交情就彻底完了。

当然,我追不上花姑娘,它四条腿,我两条腿,如果它不想让我追上它,那我的追击就是徒劳。据说,所有哺乳动物中,善于长跑的只有两种:人和狗。而这种能力的养成又是这两种动物长期共同捕猎的结果。尽管都善于长跑,可是不管人怎么跑,也跑不过狗,所以,人在和狗共同捕猎的时候,依赖的是狗的忠诚和人的狡黠,狗总是先于人捉到猎物,然后把猎物奉献给人,人把好肉吃了,剩下的骨头赏赐给狗,还要狗感恩戴德。经过长期的遗传进化,这已经成了人和狗之间约定俗成的定势。今天花姑娘的行为违背了人和狗的天经地义,这就让我格外愤怒,如果当时我抓住花姑娘,肯定会让它吃不了兜着走。

追出去好远,我跑不动了,花姑娘已经没了影子,这个时候我才听到了胡麻的叫声,我颓丧地回到毡房,胡麻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跑得真快,可是狗狗比你跑得更快,你们俩赛跑呢?”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追赶花姑娘,要从花姑娘嘴上抢回那张饼的行为确实挺可笑,胡麻又说了一句:“狗么,终究是狗,不就是一张饼吗?吃就吃了,你说在外面吃还是在里面吃?外面太阳好,就在外面吃吧。”

胡麻把盛着饼的篮子拿到了外面,放到了草地上,然后又从里面端出来两碗油茶,油茶是当地牧民特有的一种面食,把青稞面蒸熟之后用胡麻油炒透,里面放上盐、花椒粉,装进面袋子里,方便携带食用,吃的时候,加上开水调成糊状即可。胡麻的油茶里面掺了新鲜的牛乳,格外醇香。我和胡麻盘腿坐在草地上,面前的食物非常简单,就是饼和油茶,但是,这碧绿的草原,明媚的阳光,纯净的空气,天上雪白的云朵,对面美丽的胡麻,还有焦黄酥香的贴饼和热腾腾的油茶,这不是天堂又是什么?花姑娘在我心里引起的不快烟消云散,我惟有感谢上苍,能给我这个命案在身的逃犯展示生活最为美好的一面,也许,这是命运在我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送给我的一份赏赐。也许,这个幸福美好的时光仅仅是洋芋头他们那些武装民兵结束我逃往之前的一次飨宴,有点像人死亡前的回光返照,自从在煤窑看到了洋芋头他们之后,我的潜意识里,就已经感到,我的路不长了。我祈祷,在我结束我的人生之前,现在我拥有的美好时光能尽可能的长一些。

胡麻边吃边和我闲聊,话题是从花姑娘身上引发的。胡麻问我:“这条狗你养了多久?”

胡麻的吃相很优雅,如果能用优雅这个词儿形容一个村姑的话。她用手捻着贴饼,她的小拇指翘起来,后来我懂了,那叫兰花指。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啮着饼的边缘,让我想起小心翼翼啃松果的松鼠。而我所见到的农妇们,在这种时候都是大把抓着饼子,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山字,三口大半拉饼就下肚的狼吞虎咽。而她却好像专门接受过礼仪训练的贵妇,吃着粗糙简单的食物却像欧洲贵妇喝午后茶的时候品尝小饼干。我发现,跟她在一起吃饭进食,可以得到双重享受:美食和艺术,她吃东西的时候那副样子,就是艺术。

“你为啥把它叫花姑娘呢?”她问我,我告诉她,花姑娘是从小养大的,因为是一条花母狗,从小我就叫它花姑娘。

她摇摇头:“这条狗狗挺野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如果是我们庄子上的狗,会被人赶跑的。”

尽管花姑娘的行为很丢人,我对花姑娘的行为很生气,可是我却本能地容不得别人指摘它,贬低它,就像自己的亲人,可以吵架、斗气、冲突,却绝对不愿意让别人说他不好。我本能的就开始为花姑娘辩护,我讲了我和花姑娘相识的过程,讲了我跑出来之后一路上花姑娘为我做的一切,当然,我讲述我的逃亡原因的时候,淡化了非法逃亡的性质,隐瞒了我身上的命案,我讲了花姑娘在我面对恶狼的时候,奋不顾身与我并肩战斗赶跑恶狼,在我饥饿难耐要杀害花姑娘果腹的时候,花姑娘从冰天雪地里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抓到一只野兔子送回来救了我的姓名,我还讲了花姑娘从煤窑里搭救了我们十几个窑娃子……

讲着讲着,我自己都感动起来,由不得热泪盈眶,而胡麻却已经泪流满面,她哽咽着责备我:“那你还为了一张饼,对它那个样子,我还以为它是你路上捡的一条野狗呢。”

我替自己辩白:“我还不是怕让你生气,笑话。”

她说:“狗狗就是狗狗,我怎么能笑话一条狗狗呢,还是你自己小心眼。”片刻,又担心地问我:“狗狗不会不回来了吧?”

对此我有绝对的信心,我说:“绝对不会,它不可能撇下我。”

谁知道,那天整整一天,花姑娘都没有回来,晚上,花姑娘仍然没有回来,我开始着急了,花姑娘会不会在这陌生的大草原上出了什么事情呢?整整一夜,我都没有睡安稳,蓦然间我想到了那条如影随形的狼,我一个激凌坐了起来,我想马上出去找花姑娘。虽然我们到了这里之后再没有发现它的踪迹,但是谁也不敢担保它离开了这里,如果花姑娘独自一人碰到了它,后果将会非常严重。

胡麻被我惊醒了,她有点紧张地问我:“怎么了?你要干啥?”

我说我想出去找花姑娘,胡麻说明天天亮了再说吧,这里不是大城市,是草原,现在出去,伸手不见五指,别说找花姑娘,连自己的脚丫子都找不到。

我无奈地躺下,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花姑娘彻夜不归让我忐忑不安,每当想到它在这苍茫陌生的大草原上可能遇到种种危险,可能发生的种种悲惨结果,后悔、担心让我一身一身的冒冷汗。下半夜,睡眠终于击倒了我,恶梦却接踵而至,每个梦都有花姑娘血淋淋的惨状,每个梦我都是眼看着花姑娘经受各种磨难我却束手无策,这一夜,让我倍受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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