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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蔑称(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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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一些窑娃子嫌那条狼晚上搅得人心慌睡不着觉,组织了打狼队,到山上连续搜索了几天,还点燃了十几颗开煤窑引爆硝胺炸药用的雷管震慑那条狼。打狼队虽然没有捉到那条狼,那条狼却也不敢再露面了。大家最终断定,那条狼是一条四处流浪的孤狼,转悠到这里纯属偶然,后来看到没有什么油水,又时刻面临人类的搜捕,也就知难而退,黯然撤离了。不久,这只狼就成了被风吹散的浮云,人们彻底忘却了煤矿曾经有过一只狼光顾这件事情。

大偏、老梆子、小老汉这三个贼依然是我关系最密切的人,尽管这种密切里面夹杂了无奈和颓丧,我们却仍然不得不同吃同住同劳动,我觉得窑头说得有道理,如果让我自己独居,可能我应付不了每天艰苦劳作后的家务。而和花姑娘关系最密切的人除了我可能就是窑头收容的那个窑婆子了。那个女人几乎从来不出窑,即便是窑头出山交账、采购去了,也不见她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她那天晚上突然冒出来的普通话和她那地道本土化的打扮、声音的年轻和相貌的苍老表现出来的鲜明反差,也许是它对花姑娘格外好,也许因为它是这座黑山上唯一的异性,也许大偏和老梆子对那个女人和窑头非正常关系的**描述,这种种原因集合起来,刺激着我,让我的心底对她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心理好奇和精神关注。而花姑娘在这段时间却和那个女人建立了让我看来类似于闺中密友的关系。过去,不管我做什么去了,只要我回到花姑娘能够感觉到的范围内,花姑娘不管在干什么必然会扔下正在做的事情跑回来跟我亲热一番,起码跑回来跟我报个到。而现在,我从窑里上来,它就在不远处窑头的土窑里跟那个女人混在一起,我们的土窑和窑头的土窑距离不远,完全在狗鼻子和狗耳朵的监控范围之内,它却极少像过去那样及时跑回来看看我,往往还得我屈尊降纡的跑过去看看它吃了没有,这一天活得好不好。当然,这样做,也有利于我满足自己那说不清是正常的好奇心还是卑劣窥探欲的心理需求。

有两次,我到窑头的土窑去找花姑娘的时候,听到那个女人正在说话,声音平和,娓娓而言,我还以为她在和窑头说话,进去了,才知道她在和花姑娘说话。花姑娘趴在人家的炕上,下巴搭在前腿上,眼睛直勾勾盯着人家的锅,作出认真倾听的假模假式,我却明白,它正在惦记那口锅里的剩饭。我也由此判断,花姑娘喜欢上人家的炕取暖,可能是这个女人嫌花姑娘脏,所以才给它洗了澡,我断定花姑娘还没有文明到讲卫生大冷天跳到水坑里洗澡的程度。每次我去,如果窑头在场,那个女人就对我视若不见,埋头干活,一声不吭。如果窑头不在,就会冲我笑笑,轻声打个招呼:“来了?”

今天窑头不在,窑婆子冲我微笑,一嘴整洁的白牙在蓬头垢面的脸上格外耀眼:“来了?坐吧。”

这是她头一次主动招呼我“坐”,我也就顺屁股坐爬到炕上,盘腿坐了下来。她把窑头的烟簸箩推到我跟前,又从炉子上座的铁壶里倒了一茶缸黑红的酽茶给我,然后她也坐到了炕梢:“你是知青?”

我卷着烟点头:“是啊。”

她看了看我:“你真杀过人?”

她问得轻松随意,我却顿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本能地反问:“你咋知道?”

她认真地看着我:“这么说这是真的了?我还当又是窑头瞎胡编呢。”

万万想不到,我那件事情居然会传到这遥远偏僻的煤窑来,而窑头又不知道是怎么知道了我的底细,如果,万一,这个窑头跑到公安局或者民兵指挥部报案,那我就完蛋了。

窑婆子叹息一声喃喃自语:“咋能下得下去手?一下杀了六个人?”

窑婆子的话让我真彻底懵了,晕了,我什么时候一下杀了六个人?我的思维就像被倒进脱粒机的一碗面条,被旋转的高速搅和成了一团浆糊,我的反应只能是下意识的:“怎么回事?谁说我一下杀了六个人?”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怪异极了,窑婆子有点胆怯的直愣愣看着我:“你咋了?”

我反问她:“要是你听别人说你杀了六个人,你会咋样?”

窑婆子作出了让我啼笑皆非的结论:“我说么,一次杀上两三个也就够厉害了,一下杀六个,看你的样子也没有那个本事。”

惊愕的情绪被荒诞的感觉取代,喝了两口苦涩的酽茶,平静了许多,脑子恢复了思考功能,我总算弄清楚了一个事实:窑头并不知道我真的是身负命债的人,如果他真知道我的底细,就不会仍然认为我就是知青,还有,他也不会夸张到说我一次就杀了六个人。我从大惊失色中冷静了下来,气恼之余感到好笑:“还是你猜得对,我没有一次杀六个人,是慢慢杀的,一个月杀一个,杀了半年。”说完,我憋着笑问窑婆子:“你怕不怕?”

窑婆子瞪圆了眼睛反问我:“怕啥?怕你?”

我哈哈笑着说:“是啊,你不怕我拿你做第七个?”

窑婆子说:“我除了怕挨饿,剩下啥都不怕。”

过后回味窑婆子的话,我才慢慢悟出其中的道理,挨饿的滋味我尝过,那是受活罪,受活罪肯定比死了更难受。

我又问她:“你相信窑头的话?”

窑婆子说:“也信也不信,所以我才问你呢。”

我脑子里灵光一现,转口问她:“跟我一起住的那三个人,真的是贼?”

窑婆子说:“窑头说是,是不是你问他们自己去,我不知道。”

我开始对窑头的话产生了大大的怀疑,他能对别人瞎掰说我是杀人犯,一次杀了六个人,难道就不能瞎掰大偏他们三个是贼?当时刚好我丢了一百来块钱,他那么一说我当然就深信不疑了。我揭穿大偏他们三个是贼的时候,他们三个哈哈大笑的情景浮现出来,此时,他们哈哈大笑的样子在我心里有了不同的含义。

我又问窑婆子:“你是干嘛的?我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

窑婆子的回答跟大偏他们的说法一致:“我是要饭的,快饿死的时候让窑头救了。”

我问话的本意是她的来历、出身,而她的回答却等于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因为,要饭仅仅是一种行为,一种过程,不能说明出身来历。我这是第一次跟她单独交谈,土窑里很舒服,炕烧得热烘烘的,守着不花钱的烟叶子,喝着不花钱的老伏茶,加上双方之间隐隐约约的神秘感,让我对这场谈话兴趣盎然,然而,花姑娘却不让我继续享受这难得的悠闲和惬意,它倏忽从炕上蹿了出去,然后站在门外大声狂吠起来。

我和窑婆子一起跑到门外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七八个女人提着大包小裹,叽叽喳喳地从山道上爬上坡来,她们一点也不畏惧花姑娘的咆哮,这是农村妇女的特征,农村妇女一般都不怕狗。经过我们面前的时候,其中一个面目黧黑龇牙塌鼻的中年女人还喜滋滋地邀请我:“小伙子,一会过来洗衣裳啊。”远处山坡下面,还有七八个女人正从拉煤的车上爬下来。我明白了,这些手脚黧黑、骨骼粗壮的乡妇农女,就是窑娃子们念念不忘动辄提起的“洗衣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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