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蔑称(第3页)
老梆子有点气恼:“你看看,这不在呢嘛,整得人人不安鸡犬不宁。”
他们的表情和反映细微处不同,但是共同表达出来的信息就是无辜,被冤。我心里冷笑,如果不是我从窑头那里知道了他们的底细,他们的表演一定会蒙住我,让我以为自己真的冤枉了他们。然而,钱已经送了回来,我再穷追不舍也没有任何意义,唯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不知道这次窃案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所为,还是他们三个共同作案。面对这个现实,我选择比较聪明的做法,我对他们说了道歉话:“可能是我倒腾包里的东西的时候掉出来,没有注意到,对不起了啊。”
他们三个脸上表达的神情让我怀疑的确是他们三个共同干的,三个人同时长吁一口气,满脸的释然。看到他们这相似的表情,我暗暗提醒自己,今后跟着三个贼住在一起,一定要自己看紧自己的腰包,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独自居住,不再跟他们一起搭伙了。
老梆子说:“既然钱没丢,就把伙食费交了,守着我们三个贼,说不准什么时候钱就又丢了。”
我这个时候只能装傻,假装根本就听不出老梆子话里的讥刺意味,把那几张五元钱抽出来递给老梆子,老梆子认真数数:“二十块,还少一块钱,干脆给我二十五块,我给你找四块钱。”
我只好按照他的要求,给了他二十五块钱,他在裤裆里摸索了半会,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手绢包包,打开了,里面也是油纸包,再打开油纸包,从一扎零零碎碎的票子里数了四块钱递给了我。
做完了这些事情,老梆子又问我:“你真的不吃了?不吃我就收拾了。”
锅里还剩了小半锅面片,已经坨成了疙瘩,看来他真的一直给我留着饭呢,小老汉提示他:“把剩饭倒到瓦盆里,明天给花姑娘吃。”
老梆子骂他:“狗日下的用你指挥老子,剩饭你明天吃。”
剩饭老梆子既没有倒,也没有盛到瓦盆里,就那么在锅里沤着,然后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钻进了被窝。
那天夜里,他们三个睡得鼾声大作,背了一天的煤,经受了有生以来最为艰苦繁重的劳动,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万万想不到,我身边这三个酣然大睡的家伙,居然就是传说中的贼。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贼,今天却和贼睡在同一铺大炕上,刺激、惶惑、不安、怪异的感觉活像一群受到惊扰的野蜂搅闹得我大脑细胞格外活跃,胡思乱想中,一直到小老汉抖抖嗖嗖地爬起来跑到门外面撒了一泡尿,回到铺上以后,我才睡着。
第二天,花姑娘叫醒了我,我睁眼看看,那三个贼已经都起来了,忙忙碌碌地穿衣洗脸。穿衣是必要的,不穿就会冷,洗脸在这种地方纯属习惯性的生理反应而已,因为,作为煤耗子、地老鼠、窑娃子的我们,洗和不洗,让别人看真的没有什么区别。我也跟着起身,也跟着草草用门外槽子里的冷水抹了一把脸。每个土窑的门外都有把大油桶一分为二锯开后做成的水槽,里边储着水,经过沉淀以后,槽子上半边的水可以做饭饮用洗脸,下半边都是沉淀的混泥汤子,后来老梆子告诉我,每天那个送饭的佝偻老头从山沟下面的河渠里挑水上来给窑娃子添加到门口的槽子里,这也算一项福利待遇,省得窑娃子自己跑到山沟下面挑水耽搁时间浪费气力。
我们吃老梆子埋在炉子里的馒头土豆,昨天晚上剩下的反就让花姑娘吃了。临出门的时候,大偏让我把花姑娘关在土窑里:“今天不要让它钻窑了,别人讨厌呢。”
花姑娘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整天关在屋子里坐禁闭,我们都下窑了,把它一个关在窑洞里,又没有给它准备吃的,干耗一整天等我们收工了才能让它吃东西放风,我不放心,也不忍心,我对花姑娘的情谊是大偏他们这些人根本就理解不了的。再说了,我也想试试昨天晚上和窑头聊天的时候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训练花姑娘给我拉帮套拖煤筐。
我口气坚决的拒绝了大偏的提议:“不成,花姑娘随意过惯了,把它自己关到窑里,出个事情怎么办?”
老梆子给大偏帮腔:“它钻窑倒也没啥,它要吃地灵子呢。”
“啥地灵子?”
小老汉告诉我:“地灵子就是窑里面的老鼠爷。”
老鼠居然成了这些窑娃子们敬奉的“地灵子”,让我觉得实在好笑之极,我半真半假地说:“你们不知道,我这花姑娘才是真正的地灵子,在我们那个公社,提起花姑娘没有不知道的,就连公安局的大狼狗,见了花狗娘屁都不敢放一个,你们放心,我管着些,不让它抓你们的地灵子就好了。”
往煤窑走的路上,老梆子告诉我,其实他们不是敬奉地灵子,之所以那么不愿意伤害煤窑里的老鼠,是因为煤窑里除了人再没有活物,老鼠好赖也算一个活物,再说了,老鼠有些地方比人灵敏,如果地下有异常,比如瓦斯泄漏、地下渗水等等,老鼠往往能够比人先察觉,有经验的窑娃子能够从老鼠的异常动向上判断出险情,及时招呼大家逃跑。老鼠正是有这些好处,才被深入地下成百米又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窑娃子们称之为地灵子。
老梆子的话让我半信半疑,不管怎么说,我也意识到花姑娘在煤窑里肆意屠杀老鼠的行为肯定令窑娃子们非常愤怒,于是我们来到煤窑跟前的时候,我口气严厉的吩咐花姑娘:“花姑娘,今天不准下窑,要你下窑了,让我看见,我就敲断你的狗腿。”
花姑娘真的非常争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它对我的命令居然做出了极为地道的服从表示,它连连点头,摇晃着尾巴,我知道,它的智商肯定还没有进化到真能听懂我话的程度,而是我的态度和口气让它明白我不让它做什么,或者我让它做什么。花姑娘的表现让我身前身后传来了窑娃子们称奇的啧啧声,我拍了拍花姑娘的脑门子,花姑娘扭身离开,远远地站在坡上目送着我们,没有跟上来。
小老汉赞叹地说:“花姑娘真神得很啊。”
我趁机向他,也是向所有窑娃子们吹嘘:“你是不知道,花姑娘做过的事情说出来吓死你们。公安局的警犬,就是那种大狼狗你们见过没有?在我面前嚣张得很,花姑娘上去一个耳光就把它给废了。还有,我逃跑的路上……”
说到这里,我连忙噤声,我是想给他们讲讲我逃亡的路上花姑娘奋勇拚杀那条野狼的事迹,结果一时说得溜嘴,差点把我的底细露了出来。我不说了,小老汉和那些竖起耳朵听我吹牛的窑娃子们居然也一起噤声,按照正常情况下,话说一半嘎然而止,听的人肯定得追问:后来怎么样了?可是这些窑娃子们却没有一个追问我的,这让我觉得有些反常,却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我看看小老汉,小老汉送给我一个谄媚的笑:“花姑娘真的是神狗啊。”
其他窑娃子纷纷应合:“是啊,神狗,真神啊。”
这种反应让我吹牛的兴致顿时熄灭,就像过气的戏子遇到哑场。他们明明是在应付我,像是学生们集体应付一个很严厉又乏味的老师上课,问题是,这份学生对师长式的敬畏从何而来?我没有深想,大估摸可能因为我是知青吧。我也不再跟他们说什么,按照头一天的程序,开始了又一天的辛勤劳作。
这一天的经历几乎是昨天的翻版,没有任何新鲜,唯一不同的是我进步了,拖了六筐煤。从此以后,我便进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生活轨道:白天钻进黑夜,黑夜钻进被窝,花姑娘不再跟我下井,白天它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它又变花了,恢复了花色,到底是它自己洗了澡,还是别人给它洗了澡我不知道,也没心情知道,在井下拖一整天的煤,用老梆子的话说,人累得马路上遇到个脱光了的娘们都没心看的地步。其实,那仅仅是老梆子的比喻而已,如果真遇上了那种好事儿,我想不但我有心看,老梆子自己也会扔下手里的面团争先恐后的。
这段时间,还发生了另外一件让整个煤矿的人都惴惴不安的事情,我们来了以后,连续几天半夜里,对面的山上传出了狼嚎,还有人亲眼看见了一只狼,据老梆子他们说,这里的山上从来没有狼,可是,现在有狼了。
“知青,狼是不是你招来的?我们跟你一起回来的路上这家伙就跟上了。”老梆子跟我半开玩笑。
大偏不太确定的判断:“也许不是路上我们碰到的那一条,是另外的一条?”
大家虽然不太把那条狼当成一回事儿,煤矿上人多,再大胆的狼也不至于直接冲到矿上来捕食人类。可是,我的心里却忐忑不安,我想起了那条鬼魅一样盯着我的狼,从逃亡的路上第一次遇见它,它就如影相随,若隐若现地向我和花姑娘呲出它那尖锐的狼牙,难道我是唐僧,这条狼是千方百计想吃到唐僧肉的妖怪?这么长时间了,这么远的路程了,它仍然执著地对我不离不弃,它到底想要干什么?让我比较放心的是,花姑娘对这条狼采取了不屑一顾的态度,夜晚有时候我也能听到它在山峁上嚎叫,可是,花姑娘却毫无反应,我告诉花姑娘狼来了,花姑娘懒洋洋地趴在自己的前腿上,耷拉着眼皮转过头去,态度极为轻蔑。我对花姑娘有信心,只要它不在乎的事情,就是对我们没有威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