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事(第2页)
我一看那那副架势,就知道来人是洋芋头。花姑娘向来对这位民兵班长就没有好感,更准确一些,应该说花姑娘向来对这位民兵班长充满了恶感。我估计大概是那天晚上我捡它回来的时候,洋芋头一再动员我扔了它,在它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创伤,给它的脑海里留下了恶劣的印象,从而在它的灵魂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除此以外,我无法解释它为什么唯独对洋芋头那么仇恨。尽管李老汉那天晚上也说过扔了它的话,一则李老汉的话是夹杂在很多话中间说的,它当时可能没听明白;二则李老汉整天跟我搅合在一起,眼前身后的晃**,它知道李老汉跟我是朋友;三则李老汉看在我的面上,不时也会扔给它一块馍馍、一根骨头,所以它对李老汉倒还算友好。可是它就见不得洋芋头,一见他就恨不得扑过去从他的小腿肚子上撕下一块人肉来。
前不久,队里给出土的麦苗和豌豆苗追化肥,我也参加劳动,想插空给农民把《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讲完,也算完成了这个阶段的学习宣讲任务。化肥是工厂对口支援的,对于农民来说,化肥就是粮食,农民最珍惜粮食,最喜欢化肥。队里怕农民偷化肥养活自留地,所以化肥都藏在队部的办公室里,还有民兵扛着枪给化肥站岗放哨。等到要给庄稼追肥的时候,队长驴拐拐就会亲自把关,站在队部门口盯着保管员一袋一袋的把化肥交给农民,队里的会计在一旁记账,谁领走了几袋化肥,施加到哪片地里,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如果谁敢把化肥偷回家里,抓住了那可是真得上批判会,真得扣工分的。尽管这样,也拦不住农民,从队部到田间,有三四里路,运输化肥都用小独轮车,谁也拦不住农民在运输的途中,在施肥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抓一把白花花的化肥塞在怀里、装进兜里甚至塞进鞋里,然后偷偷的把偷来的化肥施到自留地里。
我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既然今天要运化肥,也就在队里领了一辆独轮车,然后到队部装上化肥往地里送。我现在已经学会了推独轮车,推独轮车的要诀就是四个字:全靠屁股,两只胳膊不能胡乱用劲,因为两只胳膊的力道是不同的,左右胳膊分开用力,很容易使独轮车失去平衡。所以两只胳膊应该只起到支撑的作用,前进、后退、转弯、前进全都靠屁股用力。比如朝右转,那么屁股就要首先朝左转,胳膊只要像两根木头一样架住车把就行了,屁股转到了左方,车头就自然而然转向了右方。前进的时候也不能用胳膊推,得屁股前挺,带动两腿前进,其他部位保持僵化状态,仅仅起个支撑、控制作用。只要掌握了“全靠屁股”这个诀窍,独轮车推起来就不会因为失去平衡而倾斜翻倒。现在的独轮车都是橡胶轮胎,推起来省力轻盈,一辆车子壮劳力可以推八袋化肥,合起来有四百斤重。一个妇女也能推四袋化肥,有二百来斤。我最没水平,只能推两袋化肥,一百来斤左右,靠我这种工人阶级干农活,中华民族非得倒大霉不可,一半得饿死,剩下的一半也得饿死。
那天我下地的时候,花姑娘跟前跟后,我不准它跟着我,它非要跟着我,看着她四条小腿挪动得欢势,小尾巴摇啊摇得可爱,想到反正是在农田里干活,大白天又没什么能够伤害它的猛兽出没,我也就没有执意赶它回家,随它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摇尾巴。它可真不傻,看到我不再赶它,居然得寸进尺,绕到车前面拦住了我嗷嗷叫唤,我刚开始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左躲右绕的想避开它,它就左拦右截的堵住我,一个劲地瞅着我嗷嗷叫。我猜想,它可能是腿短,走路跟上我的步伐太累,想坐车,就试探着抱起它,把它放进了车斗里。我没有猜错,它马上老实了,蹲坐在车斗里,小脑袋探出车围子,东张西望,那模样真的可以用得意洋洋四个字来形容。
它坐车观景,我推车卖力,来到队部库房的时候,农民们都拿我打趣:孟同志真不错,推着娃子逛呢。
好在推着娃子逛的并不是我一个人,我推着狗娃子,黄二婶推着人娃子。让队长驴拐拐整治了一顿之后,黄二婶知道得罪了队长,干什么农活也不敢再回家给孩子喂奶,随时把那个吃奶的孩子带着,她下地干活,孩子就扔在田埂上玩耍,孩子饿了就地吃奶,她是怕驴拐拐抓她的小辫子收拾她。运化肥,就把她那个正吃奶的孩子也装在独轮车上推着,以便随时可以给孩子哺乳。
黄二婶排在我的前面,排队的功夫,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花姑娘在车里探出脑袋朝黄二婶的孩子咦咦哦哦嘟囔着打招呼,黄二婶的孩子在车里探出脑袋朝花姑娘咦咦哦哦的说话,两个小家伙隔着车帮子聊了起来。也许,孩子本身就具有和其他哺乳动物交流沟通的天性,这种天性被成人社会后天的生存方式给磨灭了。就像游泳,本来是人类的天性,可是人长大了反而不会游泳了,除非专门重新学习。黄二婶也感到好笑,抓起花姑娘,跟它的孩子放到了一辆车上,两个小家伙立刻搅成了一团,在独轮车狭小的车厢里你搂我抱的亲热个没够。
这时候洋芋头来了,他是负责维持秩序、监督农民领化肥的。他刚一出现,花姑娘马上扔下黄二婶的孩子,冲着洋芋头恶狠狠地狂吠起来。花姑娘一向只会咦咦哦哦的哼唱,发出真正狗的汪汪吠叫,这是头一次。也就是从这一次开始,花姑娘正式会汪汪了。它那副愤怒的样子让我大为惊叹。它的小尾巴高高的竖将起来,活像屁股后面插了一根警棍。脖子上的毛蓬松直立,两只耳朵也挺立起来,似乎它忽然变成了洋狗。光是吠叫它好像还不过瘾,它攀爬到独轮车用窄木板围拢的车帮上,然后从独轮车上跳了下来,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之后,朝洋芋头扑了过去,叼住洋芋头的裤脚撕扯着、抓挠着。
洋芋头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莫名其妙。农村的狗天生就不会咬农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分辨的,可能是凭气味,也可能是凭装束,也可能是气味、装束综合分析的结果,反正,农民和非农民在它们眼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农村狗对诸如我们这些工宣队、城里来的干部、知识青年等等外来人口高度戒备,只要看到就会冲着这些外来人狂吠不已。而对自己的乡亲,那些土生土长的农民,当地狗一般是不会咬的,狗也讲究乡亲情谊。可是,作为农村狗,花姑娘却把土生土长的民兵班长洋芋头当作了敌人,而且是天字第一号敌人,这不但令我意外,更让洋芋头吃惊。
洋芋头本能的抬脚要踢花姑娘,我及时制止了他:“洋芋头,你要是敢踢它,我就踢你。你好赖也是个人,怎么能跟那么小的一个狗狗一般见识呢?”
我制止洋芋头的心理前提是:尽管花姑娘对他恨之入骨,尽管花姑娘竭尽全力想咬他一口解恨,但是,对于幼小的花姑娘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既然花姑娘事实上并没有伤害他的能力,那么,洋芋头也就没必要认真的踢它一脚。因为,花姑娘承受不了洋芋头认真的一脚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农村人讲究打狗看主人,打狗欺主,打谁家的狗,对主人是一种欺辱行为。洋芋头当然不会欺辱我这个工宣队驻队干部,也怕别人真的把他看成和一只小狗一般见识的人,所以没有踢它,骂骂咧咧地问我:“孟同志,这狗坏怂到底咋了?咋见了我跟见了仇人一样,妈妈个日,这么多的人不咬,专咬我呢?”
那会儿我对花姑娘咬洋芋头的事儿还没有经过理性分析,所以我也蒙在鼓里,不知道花姑娘为什么在那么多人堆里独独看着洋芋头不顺眼,跟他就像前世仇人一样。我回答不了洋芋头的问题,黄二婶估计道:“这狗娃子可能前世和洋芋头有仇呢,上一辈子洋芋头保险对花姑娘做下什么亏心事了。”
其他在一旁看热闹的农民纷纷点头:“对着呢,上一辈子洋芋头肯定对人家做了亏心事了。”
无辜的洋芋头不知道上一辈子对花姑娘做过什么亏心事,自然也就对乡亲们的结论无从辩驳,再加上他本来脑子就不灵光,看着脚下大光其火的花姑娘,他自己也懵了。
刚刚经历了大破四旧的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从来不相信前世今生那些无聊的、难以自圆其说的迷信。可是,眼下黄二婶的说法却是最能解释花姑娘反常举动的理由。既然我对此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就懒得针对黄二婶一个农妇随口杜撰出来的迷信话儿有什么反应。我过去把花姑娘抱回了车上,恐吓它:“不准咬人,再咬就打。”
花姑娘凭狗的本能知道我不认可它对洋芋头施加暴力,也就不再挣扎着往车下跳企图继续撕咬洋芋头,但是却像一个小泼妇吵架一样,仍然对着洋芋头汪汪汪的詈骂不休。一直到我装好化肥,推着它跟在黄二婶后面离开队部,见不到洋芋头之后,它才不再吼叫骂人,可是仍然气呼呼地,小肚皮活像一个皮风箱,忽闪忽闪地剧烈起伏。
到了地头,我把它放到地上,黄二婶也把孩子放到了地上,我们开始给地里施肥。当地农民把这种活不叫“施肥”,而是叫“种化肥”。那个时候化肥比粪肥更加金贵,粪肥可以自己生产,不用花钱,化肥可是花钱也常常搞不到的好东西。所以施化肥的时候农民更加小心翼翼,把化肥袋子先按照等距间隔一袋一袋地卸到地里,然后从解开的化肥袋子里小心翼翼的捧出化肥,一捏一捏地把化肥“种”到庄稼根部,接着再过水,过了水化肥就溶解到地里,可以供庄稼吃了。
因为我干多干少反正也不记工分,又不会向当地农民那样偷化肥,所以我享有充分的自由,跟谁干,在哪一块地里干,都由我自己。黄二婶领化肥的时候跟我排在一起,她下地上工的时候都要背着抱着个吃奶的孩子也让我同情、怜悯,所以拉上化肥以后我就跟在她的身后,帮助她“种”化肥。这样,我“种”化肥的数量和面积都可以算在黄二婶的头上,最终转换成工分值成为她的劳动成果。
我跟黄二婶在地里劳作,花姑娘就跟黄二婶的娃娃在田头玩耍。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左右,花姑娘忽然汪汪汪的狂吠起来,花姑娘的吠声充满了焦虑和紧张,好像洋芋头来了似的。叫了几声之后它忽然又无声无息了,我抬头一看,田埂上黄二婶的娃娃和花姑娘都不见了。我大吃一惊,叫上黄二婶跑过去查看出了什么事情。田埂后面,黄二婶的孩子爬到了田埂下面的沟渠旁边,沟渠里已经开始放水,因为都在施化肥,从当天晚上开始就要分地块轮着给地里过水,施完化肥如果不及时过水,庄稼就有可能被化肥烧死。灌溉渠是用大石块砌成的,渠沿跟地面齐平,渠水足有一米五深,孩子如果掉进渠里必死无疑。
那条灌溉渠平时是干涸的,只有给地里灌水的时候才会放水,黄二婶把孩子放到田头的时候,水渠还是干的,我们干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左右,渠水就放下来了。孩子可能就是听到了渠水哗啦啦的流淌声,才被吸引,爬到渠边上来的。我们赶过去的时候,花姑娘已经叫不出声了。孩子的脑袋已经探出了渠沿,可能孩子渴了,清冽的渠水吸引着他朝死亡爬去。而花姑娘正死死咬住孩子的裤腿,拼命朝后面拽,喉头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孩子的个头比花姑娘还大,所以花姑娘拽他非常吃力,四条腿颤抖着,尾巴紧紧地夹在裆里,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我跟黄二婶都吓坏了,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赶到,一个可能是孩子掉进渠里活活淹死,另一个可能就是孩子和花姑娘一起掉进渠里,花姑娘有活下来的可能,因为它会游泳,虽然肯定它只会狗刨,但是救命绰绰有余,而孩子肯定要被淹死,因为他不会游泳。如果不是花姑娘拼命咬住孩子的裤腿,不等我们赶到,孩子此刻肯定已经成了一具肚腹鼓胀的尸体。
我跟黄二婶猛扑过去,我是小伙子,动作快了半拍,我把孩子和花姑娘一起抱了起来,黄二婶看到我抱起了两个小家伙,浑身瘫软地坐倒在地上……
附近跟我们一起劳作的农民这时候也听到、看到或者感到这边出了什么事情,纷纷赶过来。黄二婶后怕极了,紧紧抱着她的孩子,嗓子嘶哑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的原委给乡亲们讲述了一遍,乡亲们大为惊叹花姑娘的灵性和勇敢,你过来摸一把,他过来拍一把,把花姑娘羞得直往我的腿弯里钻。
过后,黄二婶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只小羊羔,杀了之后给花姑娘送来一条大腿,我估计这只羊羔八成是偷的,因为黄二婶家太穷了,根本不可能花钱买一只小羊羔杀来犒赏花姑娘,而她们家自己也从来没有养过小羊羔子。不管是偷的、买的、自己养活的,羊腿的味道都一样。我代表花姑娘接受了羊腿,然后交给李老汉的儿媳妇炖了,我和李老汉吃羊肉喝烧酒,骨头扔给了花姑娘,也算黄二婶一片苦心没有白费。花姑娘当然不知道黄二婶的羊腿是送给它的,我们把好肉吃了,扔给它几根骨头,还把它乐得够呛,把羊骨头藏在桌子下面啃了好几天。
花姑娘勇救黄二婶娃娃的事迹还有一个副产品,那就是花姑娘对洋芋头确立了绝对的优势地位。只要花姑娘见到洋芋头一嚷嚷,不等张口咬他,他拔腿就跑。原来,花姑娘勇救黄二婶孩子的事迹在六号大队传颂开来以后,花姑娘成了乡亲们口口相传的狗英雄,这种舆论趋势为花姑娘敌视洋芋头争取了极有分量的大众支持度。黄二婶不负责任,信口开河说了一句洋芋头上一辈子对花姑娘做过亏心事,所以花姑娘见了他就要咬他的话,随着乡亲们对花姑娘的赞叹而传播开来,农村朴实的乡民们对这种传说极为相信,就连洋芋头自己在心理上也开始有了负罪感和愧疚感,见了花姑娘不是落荒而逃,就是挤出满脸的谄媚,我看了感到十分好笑。
今天,洋芋头是我的客人,不管怎么说,那天晚上他追随指导员顶着狂风到野外找我,这份情意我一辈子也不能忘,借给指导员践行的机会,我要好好答谢一下这个脑袋和洋芋同等质量的民兵班长。
我喝斥花姑娘:“停住,不准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