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西蜀才子中状元 千秋史笔写湘军(第2页)
半年后,王闿运将《湘军志》修改完毕,全书分三册,在四川印刷了两百本,书成后即通知曾国荃,先带一百本到南京,其他的留在四川,分发给川中好友。
曾国荃接信大喜,与王闿运约定好时间,让他带书前往南京。
王闿运从成都出发,坐船直奔南京,船到下关码头,曾国荃早已派亲兵来接,请王闿运到两江总督府相见。
曾国荃一见王闿运,拱手说道:“湘绮先生辛苦,你带书从成都到金陵,重水重山,我代表湘军全体将士向先生表示感谢!”
曾国荃说完,打了一个千,向王闿运行大礼。
王闿运见曾国荃礼重,制止道:“九帅不必客气,只是《湘军志》成书太迟,耽误大家宝贵时间,你可以发给大家先看看,有意见尽管提。”
曾国荃连忙招呼郭嵩焘、彭玉麟、鲍超等人前来观看,一人送了一套。曾国荃打开书,书中马上散发出一股油墨香。
书中开篇写着“湘军自成军以来,东到大海,西到天山,北到大漠,南至交趾,兵锋无所不及也。故无湘不成军,无湖南人不成衙门……”
曾国荃看后连连点头,说:“湘绮先生大才,说出了湖南人的心里话。放眼天下,哪个省的督抚不出自湘军?”
曾国荃心里美滋滋的,吩咐众人拿回家去认真研读,三天以后再聚两江总督府。
当天晚上,曾国荃在两江总督府设宴,这些湘军大佬平时难得聚会,今因《湘军志》成书齐聚两江,由曾国荃做东,在总督府庆贺。
两天以后,王定安拿着《湘军志》急匆匆赶来见曾国荃。曾国荃正在签押房津津有味地阅读《湘军志》第一卷,见王定安进来,也就随便打了声招呼,让王定安自己泡茶喝。王定安是常客,也不客气,泡了一壶祁门红茶,自酌自饮,然后问道:“九帅看完《湘军志》有什么感想?”
曾国荃指着书本回答道:“这两天正忙着,你看,我这不正看第一本吗?湘绮写得不错,当初两万两银子没有白费。”
王定安诡谲一笑,开始挑拨道:“看来九帅还没有看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九帅你看《攻城篇》,每次九帅亲冒矢石,冲锋在前,王闿运在书中从不提起,一笔带过;《粮饷篇》说九帅多拿多要,克扣湘军将士粮饷,将江西饷银扣住不发给各营将士,还说湘军残忍,屠杀南京老百姓。”
王定安边说边翻开《湘军志》某页指给曾国荃看:“统领五百人的营官一年收入三千两银子,统领一万人的大将,一年正常收入六万两银子,这些人还算清廉的。九帅看看,这是什么话?”
曾国荃不看则已,越看越不对劲。王定安又在旁边不断添油加醋地说道:“九帅看看,王闿运尽说洪秀全、杨秀清、石达开等人的好话。说洪、杨领导金田起义是官逼民反,以有道伐无道。洪、杨在南京建立一个伪朝廷,书中把他们的功劳吹得无穷大,还有淮军、楚军都被他说得一无是处,好像湘军里面尽出坏人似的。”
王定安没有谋到武昌知府一职,一直找不到出气的机会,他通宵达旦地看完《湘军志》,把书中的种种不是全部挑了出来,历数罪恶。
曾国荃听王定安数落完毕,看到书中确实有不少文字都在攻击湘军,好像件件事情都是在针对他这位两江总督似的,气得暴跳如雷,挥舞着双手,恶狠狠地说道:“湘绮大胆,竟敢诽谤湘军,处处说我不是,我要砍了他的脑壳。先将王闿运看管起来,待明日招呼大家开会,再与他理论,到时要让他心服口服。”
次日下午,曾国荃将郭嵩焘、彭玉麟等来宾请到大堂看茶,他跟大家寒暄一阵后开口说道:“今日请大家来,相信各位都将这本《湘军志》看完了,我也看了一遍,只是……”曾国荃话锋一转,继续说道,“王闿运书中所写的东西很多失实,歌颂湘军的文字较少,赞扬长毛的语句很多,肯定大帅、润帅的地方少。尤其说到湘军在攻城略地时如狼似虎,不爱惜老百姓,攻陷城池后纵兵抢劫三天,尽管有些事情属实,但是能写到书里去吗?这本书本来是要给湘军扬名立万,让大家的事迹能够传颂千古的,但是,王闿运写出来的《湘军志》却会让湘军遗臭万年,我等湘军将帅颜面无存,情何以堪?我等疆场拼杀,他怎么不去好好写?我花了两万两银子,他花了七八年时间,竟然给大家这样的一个答案!”
曾国荃双手握拳,高举过肩,唾沫横飞,在大堂上走来走去。
王闿运昨天莫名其妙地被人限制了自由,今天听了曾国荃的一席话,马上明白其中原委,脖子一犟说道:“写这本书是涤帅的意思,也是他的所托所请。书录他也看过,也有过修改,《湘军志》两万两银子的润笔费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至于书中的内容怎么写,当然在我,你无权干涉。书中内容都是事实,我没有刻意去夸大任何人的功劳,对发生的事我尽量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历朝历代写史、修志都是在改朝换代以后,这是史学家的一贯做法。今天写《湘军志》是当代人写当前的事,史笔触及,原无不可,但力求公正客观。这些文字不唯美,不隐恶,实事求是,绝对没有说要去歌颂谁,去批判谁。洪、杨在金陵生活腐败这是事实,但他们领导的农民起义,差点推翻大清朝,也是事实。历朝历代只要是农民起义,都应该歌颂、赞扬,改朝换代如果没有农民起义,那么这场变革将不会彻底。本朝立国,如果没有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起义,满人何以入关?又何以在京师坐龙廷?元末没有徐寿辉、陈友谅、郭子兴的农民起义,哪有明太祖在南京坐天下?沅甫也是秀才出身,难道你不读史吗?”
众人听到王闿运反驳,纷纷点头,认为有理。
曾国荃见众人站在王闿运一边,恼羞成怒,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声说道:“《湘军志》分明是一本谤书,书中诽谤湘军将士,尤其是直接否定吉字营的功劳。左右,将王闿运拿下,推出去砍了脑壳。”
王闿运一听,满不在乎道:“史笔如铁,容不得沅甫分辩半句。”
郭嵩焘见事情闹大了,赶紧站出来打圆场道:“九帅暂且息怒,你请大家到金陵,是来看《湘军志》的,不是来看砍湘绮脑壳的!大家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涤帅生前对湘绮极其器重,军中大小事务都来问湘绮,他在京师一句话救了左季高,没有他在京师运筹帷幄,全凭你我前方拼杀,哪有今天的大好局面?你动不动就砍人脑壳,脑壳被砍以后还能长出来?”
经郭嵩焘这么一说,大家都用手去摸自己吃饭的家伙。
彭玉麟铁青着脸,说道:“都做到两江总督了,还动不动就砍啊杀的,沅甫认为大堂上面站着的个个都是长毛啊!今天能站在这里的,已经不知死过多少回了,大家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沅甫要砍,将我这个彭打铁的脑壳一并砍了,省得以后专门给你找麻烦。”
曾国荃最怕彭玉麟,见他话中有话,肯定是要揪住他在湘乡起房子的事不放,心中自然怯了三分,但嘴巴却不服软道:“这件事不能算完!”
“你要怎么样?你今天就算杀了我,我在湖南还有底稿,在四川还有底版。南京是你的天下,四川未必是你的天下,我的家人和学生是杀不尽的,他们会在四川将《湘军志》再次刊发,到时候天下传颂,沅甫想封也封不住,想杀也杀不完。”王闿运说完,拂袖欲去。
提起四川,曾国荃倒吸了一口凉气,左季高与王闿运有过命的交情,如今又冒出了一个丁宝桢,还跟王闿运结了亲家。丁宝桢连安德海都敢杀,他要是在朝廷参我一本,我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曾国荃事前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又下不了台,一时怔在大堂之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断吹胡子瞪眼睛。
郭嵩焘知道曾国荃心思,站出来一把拉住王闿运往回走,不断打圆场:“我看二位也就算了,湘绮你坐下。”
郭嵩焘朝王闿运使了一个眼色,王闿运见好就收,也就装个样子,挨着彭玉麟坐下来了。
郭嵩焘见王闿运不作声了,便走过去对曾国荃说道:“九帅你看,人家湘绮都不生气了,你还鼻子朝天,天上有银子掉下来吗?我也来看看?”
郭嵩焘跟曾国荃站在一起,学着他也脸朝天。
众人见郭嵩焘学曾国荃的滑稽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曾国荃见郭嵩焘出来打圆场,气也消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茶一饮而尽道:“筠仙你看,湘绮还在继续将我的军,你看此事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