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军 第二卷 鼓响衡岳(第3页)
李元度、陈士杰见状,一左一右架起曾国藩往前跑。到了码头后找到一条舢板,令勇丁划船离开靖港。上了柁罟以后,李元度又令勇丁扬帆,朝长沙方向驰去,岸上勇丁越过浮桥一哄而散,旗帜、刀枪丢得到处都是!
湘军水师亦乱作一团,在太平军猛烈炮火的打击下,不少炮船起火,船上勇丁纷纷落水。江面到处漂浮着湘军的尸体和被毁坏的船只,陆地上都是湘军逃散的军士,他们如同一群鹅鸭,四处乱窜。曾国藩看得目瞪口呆,头一晕眼一黑,叹道:“天亡我也!”
太平军又沿岸追赶,将几十只民船装上柴草点起大火,顺流朝湘军的船队冲去,船轻火急,火船很快追上战船,湘军船只着火,岸边不少火箭也朝着船身射来。褚汝航将船靠到对岸,让开一条水路,放大队船只驶向下游,同时命乡勇救火。
曾国藩在柁罟里面坐立不安,非常烦躁。岸上呼声此起彼伏,又见湘军水师惨败,不少战船被毁,江上到处漂着湘勇尸体、战旗和战船残片,曾国藩又羞又愧,传令亲兵厚一、厚四将孙观臣押上来治罪,可是亲兵满船找了半天,就是不见孙观臣的身影。曾国藩神情异常,支开随从,说要单独冷静思考一下,李元度、陈士杰暗使粮台委员章寿麟背后跟随。
一路上,曾国藩怒火攻心,自思出衡阳以来屡战屡败,想不到太平军如此诡计多端,难以对付,圣上所托,恩师希望瞬间化为泡影,尤其是想到湖南提督鲍起豹、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学政刘崐等官僚在一旁幸灾乐祸,更是怒火万分。船至铜官渡,曾国藩推开舱门,一股热血涌了上来,只见到他大叫一声,眼一闭,脚一蹬,纵身跳进湘江。
李元度、陈士杰想伸手来拉扯都来不及了,只见曾国藩在水里挣扎了几下,除了一顶官帽在水上漂浮以外,已不见人影,船上一片惊呼。
章寿麟虽早有准备,但还是晚了一步,就在曾国藩投水一瞬间,他也跟着一头扎进湘江,在曾国藩落水处摸了几把,终于抓到了一片衣角,随手将曾国藩扯了过来,托出水面。此时船上又跳下来几个会水的湘勇,他们游到章寿麟身边,用手托着曾国藩,踩着水将他抬上前来接应的舢板。众人放下长梯,由章寿麟背着爬上柁罟。
曾国藩浑身是水,章寿麟又按压胸腔,一口污水从曾国藩口里吐出来,过了一会儿,曾国藩才慢慢苏醒。李元度令人将曾国藩抬到后舱休息,曾国藩睁开眼,口口声声说还要再死一回,慌得李元度、陈士杰等人昼夜轮班看护。
湘军从靖港撤到长沙以后,断桅破船三三两两地停在橘子洲周围。曾国藩穿着一身湿衣,蓬头垢面,不吃不喝,坐在桌前写写画画。
曾国葆此时进来问:“大哥,你好了一点没有?”
曾国藩气鼓鼓地说:“你马上带几个人去长沙城里给我买副棺材回来。”
曾国葆不解,站在那里不动,问:“大哥要棺材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在这里磨磨叽叽干什么?没听清楚吗?”曾国藩吼完,颓然靠在椅子上,然后一动不动了。
曾国葆不敢分辩,退了出去,跟李元度、刘蓉交代几句,带了几个亲兵匆匆忙忙下了船。
再说这天下午,长沙又一村湖南巡抚衙门西花厅,按察使陶恩培荣升江苏布政使的告别宴在这里举行,骆秉章满面春风地对陶恩培等人说:“陶大人前往江苏,大家何不送一送?”
众人都说有理,一行人出了巡抚衙门,坐上各自轿子,随骆秉章的绿呢大轿来到长沙码头。
左宗棠出了又一村,没有去送陶恩培,径直朝大西门方向走去。在太平街他看到曾国葆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急匆匆地前往大西门,心中大惊:“难道曾国藩死了?”他赶上前去问曾国葆。曾国葆说他大哥没有死还在船上,左宗棠这才放下心来,随曾国葆来到江边。只见橘子洲的湘军战船一片狼藉,船上灯火零乱,也不冒烟,尤其是那条柁罟大船,曾字大旗不见了,静卧在湘江的波涛之中,船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江风又起,涛声凄凄,左宗棠的心也凉了半截。
靖港战败,曾国藩投水自杀,被章寿麟等人救起,回到长沙一脸晦气,十分失意。他头发也不梳,衣服也不换,也不上岸,也不见众将,躺在柁罟内唉声叹气。满城文武,也没有一个人前来看望他这位落魄的在籍侍郎。
曾国藩心情坏透了,见长沙码头人来人往,一排官轿往码头奔来,心中一喜,莫非骆秉章来看望自己了?他整了整衣冠,让亲兵荣发上岸去看,准备迎接。不久,荣发回来报告,说湖南按察使陶恩培荣任江苏布政使,骆巡抚率湖南文武官员到湘江长沙码头送他。
曾国藩一听心里凉到极点,遂给皇上写了一个折子,留下一封信对吴敏树、郭嵩焘说:“我准备离开水陆两军,将来身死,墓志铭由你们两人随意去写。”
此时亲兵厚一来报,说左师爷来访。
曾国藩正准备起身,左宗棠已经跨入船舱,大声问:“涤帅不见别人,焉能不见我?”
进得船舱,左宗棠见曾国藩面如死灰,还穿着跳水时的湿衣湿裤,污泥满身,一声不吭,感到非常好笑,夸奖道:“好一个猪崽!”
左宗棠一向恃才傲物,锋芒毕露,说话时言语尖刻。
曾国藩原以为左宗棠进来会安慰她,不想这个左骡子进门就是一顿揶揄,心中来气,出唇反讥:“我自寻死路,与你左某人何干,何必要你过来教训我?”
“我不光要教训你,还想揍你。”左宗棠撸了撸袖子,继续指责,“你祖父以柔弱无刚为奇耻大辱,故男儿在外须有倔强之气,你们曾家的八字诀和三不信都出自你祖父之口,平时你引为经典,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你老师穆彰阿将你的名字改为国藩,希望你做国之藩篱,心怀四海,**平八荒;你倒好,在铜官渡惺惺作态,跳水自杀,你对得起谁?唐镜海先生在皇上面前以一生名誉保你,季芝昌在金銮殿上额头叩破力挺你;吴文镕、江忠源死不瞑目,指望你率湘军前去救急,你却以种种借口为由而无动于衷,九泉之下还好意思与他们见面?两万乡勇都来投你,实指望你能率领他们征战,搏一个功名富贵,日后扬名,他们好比是儿子投奔父亲,小弟投靠长兄,你却一走了之,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是什么?”
曾国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我辩解道:“靖港兵败是我自寻死路,也是迫不得已。”
“错!”左宗棠吼了一声说,“作为三军统帅,遇到一点挫折就心灰意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不光骗了老友郭筠仙,连湖南大小官员和湘乡的父老乡亲都被你耍了一回,难怪王闿运从靖港回来以后就舍你而去。你再这样下去,不出十日,湘勇会走个精光,你只图自己痛快,哪管别人难受?”
曾国藩语言木讷,也不恼火,说:“靖港兵败,三军不听将令,我无脸见左师爷。”
左宗棠见案上有一份自劾奏折,字迹工整,上面写道:“臣曾国藩蒙皇上厚爱,任命臣为湖南团练大臣,受命以来,竭尽所能,组建团练,训练湘勇,在衡阳领水陆两军,奉皇上谕旨驰援武昌,不料出师未捷,一败羊楼司、再败岳阳、三败靖港,屡战屡败,全军溃退,驻橘子洲,臣羞愧至极,自思既无诸葛亮之智慧,也无郭子仪之才能,致使长毛在湖南的势力日益强大,难以扼制,请朝廷派一能臣宿将来湖南督师,臣当竭尽全力,追随左右,与洪、扬血战到底,臣的湘勇兵不精练,将不忠诚,请求淘汰部分人马,只留五千人守长沙,臣再造战船,调陈辉龙、沙镇邦、李孟群等到军前效力,徐图再举,臣无颜面对君父,唯有一死以谢圣恩,请皇上理解微臣的一片苦心,特此奏报。”
左宗棠看罢奏折,连笑几声,拿起笔墨勾了几下,说:“屡战屡败是什么话?应该改为屡败屡战,湖湘子弟哪一个不是在扎硬寨,打死仗的好男儿。我们在家门口打仗,还怕长毛,真是咄咄怪事?”
左宗棠改完交给曾国藩,曾国藩接过来一看,也不装病了,从**坐起来说:“季高不要骂了,《三国演义》有一回是击鼓骂曹,祢衡治好了曹操头痛病,我一直都不相信。今日一骂,令我坐卧不安,出了一身汗,身上的病也好了。季高暂等一下,容我换一身衣服再来相见。”
“这还差不多!”左宗棠如释重负,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曾国藩进入后舱,荆七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曾国藩走出来,看了左宗棠改过的文稿说:“季高将这‘屡战屡败’四个字顺序颠倒,但意境却大不相同,‘屡败屡战’四个字凸显湖湘子弟不屈不挠、百战不殆的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