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02年以后中国文艺的基因03(第6页)
总而言之,这种冲击加上那种冲击,致使文学刊物四面楚歌,维持住一个较体面的印数已实属不易,增加印数更如奇迹。许多出版社也举步维艰,倘无地方各类教材发行的保护措施,一小半出版社大约是要关门的。即使上市了的出版集团,单靠书籍出版也必入不敷出。它们都是另外创收的,方式包括投资于影视和房地产。中等规模的出版社,一百几十名编辑和员工辛苦一年的经济业绩,可能还比不上一个炒房者转手卖两三套房子挣的钱多。若是炒得起别墅的人,据说出手一套四五年前的独栋别墅,便可轻轻松松地囊入两三千万,更会使出版界人士瞠目结舌,成就感极大受挫。
但相对应的另一种现象是——出版界人士包括入行五年以上的年轻编辑,总体在坚守,如同义不容辞的守城军团,而背后便是家国。刚入行的年轻人缺少那份定力,他们的流动性很大,怕自己的人生被“夕阳业界”所误。
出版业人士的工作能动性反而比从前更积极了,被危机逼出的一种积极性。全赖他们的努力,每年仍有好书问世。他们最希望做到的事是,由自己任责编的一部什么书,纳入了国家或某一级政府的推荐书目——中小学生及大学生必读、公务员必读、党员必读、干部必读等。那样一来,一部书发行到几百万册是可能的。近年,各级党和政府部门对提高公务员和干部队伍的人文素质很重视,少数文学类书籍也会出现在推荐书目中。
而各文学期刊,基本上有专人负责拉赞助。他们特敬业,经常全国各地四处跑,争取与商企界建立良好而持久的关系——倘无赞助,则搞不起评奖活动。连评奖活动也不搞了,存在感就没了。
而在某些省份的地级市、县里,渴望加入作家协会的人非但没少,在那几年里,反而多了。他们在网上一再发作品,为的也是或被报刊转载,进而引起各级作协关注。若两年内连续被《读者》这样的刊物选载了作品,加入省作协也顺理成章。
在他们心目中,文学刊物仍具有正宗的文学尺度(基本是事实),逐级审稿制仍具有专业的水平鉴定性。故能在较有品质公认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也仍是他们或她们孜孜不倦的追求。
中国作家协会每年吸引的新会员并未减少。新会员都有足以证明自己水平的作品作为资格;普遍创作经验的成熟性,并不低于“新时期文学”十年的总况——只不过内容分量变轻了(时代不同了),价值每每被各种冲击的泡沫掩埋了……
并且,非常态已成普遍共识,连文学界人士也都坦然承认的。
而若以清醒之眼回望历史,不仅回望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亦回望向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间;回望向民国时期;回望向清、明、元、宋、唐各朝代;则又不得不承认,文学一向只与少数中国人发生过亲密关系。所谓“洛阳纸贵”之说,从来都是“圈子内”现象。即使在唐诗宋词极其繁荣的朝代,也主要是城市现象和士林现象。其在民间的影响,往往通过学堂和歌榭两种平台而已。经常出现在那两种地方的人口,估计仅占总人口的几百分之几。在全世界,情况也大致如此。
文学与人类的关系变得密切了,是现代印刷术发明以后的事;更加密切了,是报社、电台、电视台、电影产生以后的事——于是出现了这样一种非文学的文学现象——虽然一些人并未读过某作家、诗人的小说或诗,甚至以后也不会读,一生也不会读,但对某作家或诗人的名字却不陌生。
这种现象,往往会使文学界人士产生误解,以为只要一朝成名,往后则“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出名与作品的亦即文学本身之影响的广泛性,有时是一致的,有时是两码事。
劳伦斯在英国的知名度,肯定不低于雨果、托尔斯泰在法国和俄国的知名度;但其文学影响,远不能与后二者相提并论。
文学与人类的关系,从不曾像歌与人类的关系那么密切。但,若以对人类社会的总体影响而论,远大于歌。
文学影响人类社会进程的作用,绝对非歌所能相比,如托尔斯泰、萨特、车尔尼雪夫斯基、雨果等,由各自的作品和文学主张而产生了“托尔斯泰主义”“存在主义”,或推动了近代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运动。
也可以这样说,文学曾经是人类社会进程的助推器,是人类社会科学的孪生姊妹。对人类社会进步的贡献(近代以来,贡献尤大),非其他艺术所能做到,曾做到。
按理说,文学应排在第一位。
但以近三十年而论,文学与人类的关系,或言普遍的人类对文学的态度,确乎冷淡极了。
所以,文学只能屈居第三位了。
却也不可以再往后排了——第三位是文学在当代世界与人类之关系的适宜位置。
但我并不认为文学没落了,也不相信文学将亡,更不相信文学必亡。
依我看来,文学只不过分化了,“解体”了——好比一大片长满蒲公英的原野,人类社会的季风年复一年地将蒲公英的种子吹向世界各地;忽然现代的飓风来了,迅速地使那一片曾经生机盎然的原野变得衰败了,不再构成风景了。
曾经的文学原野上的蒲公英种子,都落到哪里去了呢?
落在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了。
在人类社会的一切文字现象和语言现象中,文学的影响大焉。
甚至可以说,文学对人类的影响从未如此广泛过。
所谓“外交辞令”,文学性表达而已。
从各国元首的政治报告、名人演讲到小学生作文中,都可见到文学元素的应用性、善用性。
今天若一个人被认为“没文化”,其实是指他或她的文字应用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两方面毫无文学功底。文字表达也罢,语言表达也罢,其精准性、**性、理智性、逻辑性、幽默性、诚恳性、生动性、乐观性等应用和表达的特点,说到底都是文学特点的体现。
在《圣经》中,上帝曾这样说:我无处不在;我可化身万物;只要人想见我,我必现。
我觉得文学也这样了。
当今之世界,仿佛是文学日薄西山的世界。
当今之世界,其实是文学色彩空前浓厚的世界。
人们常抱怨广告的无孔不入的泛滥;每一条广告语,其实都是在文学性方面搜肠刮肚的结果——只不过有的高妙,有的适得其反。
即使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人,想向亲爱者发一条感情饱满的短信,也往往引诗用词——或来自于流行歌;或来自于网络热词、广告语等自认为特文学的表白。
而在别国,主要是美、英、法、德四国,某些自然科学类书籍如《宇宙简史》《地球简史》《万物简史》《人类简史》以及动物学、植物学、物理学、科学技术简史等专著,也写得通晓易懂、趣味盎然、修辞优美、文学性极强,深受读者喜欢——作者却大抵非是文学家,而是科学家。
科学知识的文学性普及,乃是近半个世纪以来人类文化的一个亮点——或更直接地说,文学的特色,在近半个世纪内,被自然科学领域在知识的普及方面所用足。
文学在“人文知识”的概念中已不再占从前的主体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