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66年至1976年02(第3页)
他们曾积极地参与过不少运动了,最消耗他们政治热忱的是“文革”。八年了,民间说法是“跟抗战一样长的年头”,他们腻歪透了,疲沓了。
又何况,懂事的长子长女大抵下乡了,家中只剩半成熟不成熟的小儿女,平时没谁与他们聊国家大事了。整个城市,尤其是底层居民区,白天已难得见到成熟男女青年的身影。
冷感归冷感,他们对1973年邓小平的复出是拥护的,男人们也知道邓小平的“拨乱反正”十分不易。他们习惯于眼见的社会是有秩序的社会,到处无政府的状态不是他们乐见的社会。他们“认死理”,认为农民种地、工人做工、学生上学、干部好好为人民服务,是国家正道。在天天按时上班、下班与整日不务正业地东造一通反、西造一通反两者之间,他们宁愿回归前一种状态,那使他们觉得更是自己。造反之事,偶一为之可以,长期不行。不但自己觉得不行,别人那样也不行,看着来气。
我重新了解他们仅用了一天时间。
我是知青时,每次探家,照例挨家挨户探望是邻居和街坊们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此次我将去上大学了,更是必须的。
我也不谈政治,只聊家常。
有收音机的人家仍没多几户,我问早就开始攒钱打算买的叔叔为什么还没买?
答曰:现在收音机里广播那些内容,都听了八年了,暂时不买也罢。以后什么时候买,看情况再说……
在从哈尔滨至北京的列车上,秩序井然。因是长途,无座者寥寥,站立者皆为搭长途的短途乘客。有座的乘客见谁站久了,便起身让让座,自己也活动一下身子——这种情况,使我不禁觉得“文革”仿佛从没发生过似的。
列车广播室在播放《红灯记》选段,一位抱小孩的母亲叫住列车员,问可不可以声音小点儿——她的孩子困了,在广播声中难以入睡。
有人提议:干脆关了算啦!
列车员做不了主,请来了列车长。
列车长向大家解释:明明是广播时间,停止广播是不可以的,怕别的车厢的乘客有意见。
谁都看得出来,他怕犯错误——万一有人质问:广播时间正广播着样板戏,为什么忽然停了?对样板戏什么态度?
这样的质问,一位年轻的列车长是经不起的。
大家理解万岁,一致要求声音小点儿就行。
“找茬”的人未必绝对不会有——列车长和大家共同的担心,又证明“文革”确实还在继续中呢。
在1974年,上海市的街头大字报、大标语少之又少,我与新生们坐在接站车内,至复旦的一路上就没发现有。车外过往的上海人,一个个看上去气定神闲,步履从容,给我以自适之感。眼前一派“人生何必自烦恼”的市民生活图景,祥和气息宜然。想到该市曾发生过“一月风暴”,使我恍如梦中。
老师、老同学、新同学初见的氛围也十分愉快,其乐融融,彼此亲近友善。
我体检时转氨酶甚高,第二天就住进了校医院的隔离病房,两个月后转到了传染病医院,直到第一学期结束才出院。住院期间,老师和同学几乎都去看过我,倍感温暖。
第二学期开学后,在全系的一次什么会上,同学们推选我代表创作专业新生发言,我具体所说的话已全忘了,只记得中心思想是——机会难得,要好好学习,老教授们都是学养深厚的人,要尽量将他们头脑中的文化知识接收过来……
不料系工宣队队长,也是系党支部书记总结讲话时,表情严肃地批了一通“知识唯上”,正色指出——复旦既是藏龙卧虎之地,也是虎豹豺狼之窝。工农兵学员的首要任务不是往头脑里装知识,而是战斗。要时刻牢记,大家现在是来到了“斗批改”前线,应该自觉做毛主席的红色文化战士!
我虽挨批,心有不服,一度要写大字报反驳。
老师们皆爱护我,纷纷做我的思想工作。
我于是明白,“文革”真的尚未结束,接受了老师的劝告。
我在复旦的三年,思想倍觉压抑,开心的时候很少。关于此点,一概略去,下面主要谈当年的文化与文艺感想:
文化依然与政治密不可分,如同棉花与柳絮的混合,神仙也无法分开。《文汇报》《解放日报》《学习与批判》杂志,时有上海的“两报一刊”之说,每每登大块文章,借古喻今,含沙射影。乍一读蛮学术的,其实学术是面纱,面纱之下是不便挑明的帮派政治的意图和野心。
自姚文元那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见报后,中国假学术之名包裹政治之实的伪学术文章,一直不间断地出现于各大报刊。起初连学界人士也难以识破其用心,单纯幼稚地将其误视为学术见解。待那等样的文章有呼有应,檄文的声讨性质明显,四面出击,八方策动,矛头不言而喻之时,思想迟钝的人们才恍然大悟。
1974年以来,那等样的文章非但未少,反而出现得更加密集,火药味也更浓了。
《孔子杀少正卯说明了什么》《孔丘其人》《从〈乡党〉篇看孔老二》《评〈吕氏春秋〉》《秦王朝建立过程中复辟与反复辟的斗争——兼论儒法斗争的社会基础》《读韩非〈五蠹〉篇》《论商鞅》《评罗思鼎〈论秦汉之际的阶级斗争〉》《论北宋时期爱国主义与卖国主义的斗争》《论西汉初期的政治与黄老之学》《汉元帝的尊儒反法及其历史教训》《研究儒法斗争的历史经验》《从曹参“尊而勿失”看吕后时期的法家路线》《论吕后》《有作为的女政治家武则天》《李鸿章出洋》……不一而足。
从“批林”始,引向“批孔”,引向“批儒”,引向“批党内大儒”,引向崇“法”,引向歌颂吕后和武则天,引向崇拜当代的吕后、武则天及其帮派政治势力。
若单看那些大块文章的标题,任谁都不得不承认学术得很,但若联系起来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也不能不承认那是文化现象,但若掰开了揉碎了看,字字行行都围绕着政治目的。
越到后来,文风越浮躁,越显出迫切焦虑之气,对吕后和武则天的歌颂,也越发成为吹捧,词句肉麻。对于当代“党内大儒”们,诅咒和辱骂之文字,也越发用得肆无忌惮。
为了保证本书的品质,概略不引。
以上“文化现象”,可谓中国当年独有之“文化现象”——可叹的是,当时不少真的学者和教授,出于自我证明、自保甚至投机心理,做了断不该做的事,加入了“大合唱”。
也正因为那些文章假学术之名,便很难鼓动起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配合——尽管也有工人和农民“大批判小组”的应和,但却是政治策划的“成果”,绝不能代表工人和农民。
有大报开辟了“历史中的法家人物介绍专栏”。
也有大报设专栏连续介绍吕后和武则天在中国历史上的丰功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