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间章2(第3页)
未缓慢地坐起身,动作有些迟滞。梦境的残像还在视网膜上燃烧:但灰白失色的长发,圣痕暴走时炸裂的银光,忏悔室里飞舞的尘埃,还有那行刻在光牢顶端的、带着冰冷禁止意味的小字。以及最后,墓园裂缝旁,怀中雏菊瞬间枯萎消散时,那股淹没全身的、尖锐的荒谬与挫败。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金属小盒还在,里面几缕冰蓝色的发丝安然无恙。但的头发没有变白。他又低头,掀开单薄的被子,检查自己的手腕、脚踝。皮肤完好,只有常年累积的旧伤疤,没有任何新鲜的光索勒痕,也没有那副由光尘构成的、虚幻却沉重的手铐。
一股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更深的无力感的情绪,缓慢地涌上来,堵在胸口。庆幸那一切未曾发生,但的圣痕没有因他而暴走,但的头发没有因他而失去颜色,他没有真的搞砸到需要被倒挂起来背诵圣典。可正因它是梦,才更赤裸地暴露了他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与认知。
在他的潜意识里,求爱等同于一次高风险的战术行动,需要周密计划,并且必然伴随着不可预测的、灾难性的意外。而但的回应,在他梦的逻辑里,不是拒绝或接受,而是一次精准的、带着祭司守则烙印的魔法惩戒和规则修订。他甚至梦到了“惩罚”的具体形式——那温暖的光牢、治愈的折磨、荒谬的家庭作业……那简直是但的温柔与他自身罪责感混合发酵后,产生的最符合逻辑的怪诞产物。还有最后那条“三年禁令”,更是将他现实中那种“不知如何正确表达”的无力感,直接具象化为了一道冰冷的魔法约束。
未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晨光将房间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他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陶盆,里面是他之前试图种点什么留下的干涸泥土。他盯着那片泥土,仿佛又看到了梦中枯萎消散的雏菊花瓣。
他转身,推开房门。清晨微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青草和石头的味道。他朝着但房间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在拐角处停下。但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响。
未靠在冰凉的石头墙壁上,仰起头,闭上眼睛。梦中的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此刻似乎还能隐约闻到但圣痕暴走时,空气里那股特殊的、混合着灼热与冰冷的气息。也能感受到,当但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指出他把“永恒”写成“囚禁”时,那种穿透梦境的、尖锐的羞耻和……某种更深的东西。
他不是故意要搞砸一切。他只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他习惯了计算风险、准备预案、处理后果。可“喜欢”这件事,似乎完全存在于这套逻辑之外。它没有清晰的敌人,没有明确的目标坐标,没有可量化的成功标准,甚至没有一份可靠的手册。而他唯一能参考的过往经验,都指向扭曲与伤害。
所以他的潜意识,只能将他最熟悉的模式,笨拙地套用在这个陌生的领域,然后生产出了这样一个光怪陆离、让他醒来后浑身发冷的噩梦。
脚步声从但房间的方向传来,轻而稳。
未立刻睁开眼,身体下意识地站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平日里那种沉默的、带着些许戒备的姿态。仿佛刚才靠在墙上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晨光造成的错觉。
但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似乎准备去藏书室。他的头发依旧是那种干净的冰蓝色,在晨光中流淌着微光。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那是长期被圣痕折磨和过度工作的痕迹,但与梦中那种因能量反噬而瞬间灰白的骇人景象截然不同。
他看到未站在拐角,脚步微顿,目光平静地扫过来。
两人对视了片刻。清晨的走廊安静无声。
“……早。”但先开口,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微哑,但很平稳。
未的喉咙动了动,那句“早”在舌尖滚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个点头。他的目光飞快地从但的头发,滑到他的脖颈,再落到他拿着羊皮纸的手上。
一切正常。与噩梦毫无关联的正常。
但似乎察觉到了未比平日更甚的沉默和那份细微的审视。他微微偏了下头,问:“没睡好?”
未立刻摇头,动作有些快。他移开视线,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那里阳光正在变得明亮。“……做了个梦。”他最终说道,声音干涩。他无法说出梦的内容,但那承认本身,已经是一种反常的坦诚。
但沉默了一下,没有追问是什么梦。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厨房有热牛奶。今天可能要整理一批新到的古籍,字迹很潦草,或许需要你帮忙看看有没有……危险的缩写或暗号。”他用了未能理解的、带着一点淡淡自嘲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工作。
这平常的对话,这日常的安排,像温暖的潮水,慢慢冲刷着未梦境残留的冰冷和荒谬感。但没有变成梦里那个被触怒的、施展魔法惩戒的祭司,他还是那个会疲惫、会需要帮忙整理古籍、会提醒他去喝热奶的但。
未又点了点头,这次幅度稍微大了点。“……好。”
但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嗯”了一声,拿着羊皮纸,从他身边走过,朝着藏书室的方向去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未独自站在走廊拐角,晨光已经完全照亮了这里。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有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茧,有各种细小伤疤,但此刻,在阳光下,它们只是安静的、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痕迹。
没有光索的勒痕,没有虚幻的手铐。
他慢慢地、慢慢地收紧手指,握成了拳。梦是假的,但梦里那份手足无措的恐慌,那份害怕因自己而伤害到但的恐惧,是真的。
而但刚才的反应,那平淡的关心,那寻常的委托,像一根细细的、却异常坚韧的丝线,将他从那个荒诞冰冷的梦境深渊边缘,轻轻地、稳稳地,拉回了这个有着热牛奶和潦草古籍的、不完美却真实的清晨。
未松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充满胸腔。他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有些沉,但已经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梦醒了。而醒来后的世界,虽然问题依旧无解,虽然他自己依旧笨拙而充满不安,但至少,但还在那里,用他那种沉默的、带着祭司守则与个人温柔奇妙混合的方式,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