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间章2(第2页)
但的“惩戒”来得很快,快得未几乎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或许根本无需动作,只是圣痕狂暴能量的一次有意识的收束与塑形。无数细密的光尘从但灰白的发梢、从他祭司袍的褶皱、从空气中浮现,它们不是攻击,而是编织。它们温柔地、却不容抗拒地缠绕上未的四肢和躯干,将他从冰冷的地面拉起,编织成一个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吊篮,将他头下脚上地悬在了忏悔室中央。
这不是束缚,更像一个过于精致的囚笼。光索的触感温暖,甚至带着但身上惯有的、微苦的草药气息,但勒进皮肤的力度精确地维持在一个临界点——既能让他清晰感受到每一根纤维的存在,又不会真正造成重伤。紧接着,更精密的魔法开始运转。纯净的治愈之力,像是冰冷的泉水,强制性地灌注进他体内,循环冲刷。它修复着狼毒草毒素与圣痕反噬魔法造成的细微损伤,但同时,又将一种尖锐却不下沉到底的痛感巧妙地维持在每一处神经末梢。未无法昏厥,意识被这种持续的、细密的疼痛擦拭得异常清醒。
然后,他听到了铃铛声。每一根光索的末端,都系着一枚小小的、银质的铃铛。他任何一丝本能的挣扎或肌肉的颤动,都会引发一阵清脆的叮铃声。紧接着,但的声音,用那种平铺直叙、教授古魔文语法般的平静语调,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诵读着《帷幕圣典》第七章那些冗长而晦涩的句子。
“什么时候背完,什么时候放你下来。”但的声音透过魔法传来,听不出情绪。他本人已经转身,开始整理自己凌乱的祭袍,试图平息身上仍在微微波动的圣痕银光。他灰白的头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未被倒挂着,血液冲向头顶,视野有些发红。他看见那本厚重的《帷幕圣典》被但用魔法悬浮在他面前,书页无风自动。而就在翻动的书页之间,他瞥见了一点不和谐的焦黄——那是他前几天偷偷采集、压制成标本,准备在“恰当时机”附在铜板后面的野雏菊花瓣。现在,它成了夹在神圣经文中的一个可怜的、干枯的物证,比他此刻的处境更像一个笑话。
羞耻感,一种比身体疼痛更陌生、更锋利的感受,缓慢地刺穿了未惯常用于应对痛苦的麻木外壳。他想起了很多,想起那些更直接粗暴的惩罚,想起疼痛如何成为衡量错误或运气不佳的标尺。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惩罚:温暖的光牢,治愈的折磨,还有这荒谬绝伦的……家庭作业。这比挨一顿鞭子,比被关进地牢,甚至比某些更残酷的处置,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狼狈。他宁愿但直接给他一刀。
倒挂的时光缓慢得如同凝血。未开始试图与这困境“作战”。他用脚趾夹起但“好心”留给他的、用来“做笔记”的炭笔,在忏悔室斑驳的石墙上,以惊人的核心力量和控制力,开始勾画。但他画出的不是忏悔词,也不是圣典插图,而是一套复杂的、标注着时间刻度和情绪波动指数的曲线图,标题是《目标人物(但)生气状态衰减模型预测》。他试图用他最熟悉的方式,解析但的愤怒,计算其半衰期,寻找“刑期”可能结束的节点。
当但再次出现,送来清水和掰碎的面包时,未正用牙齿撕咬着另一块面包,试图将碎屑排列成一个标准的、等边三角形构成的防御阵列——在他眼里,这或许能象征某种“稳固的悔过态度”。但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幅堪称学术论文插图的“涂鸦”,又看了看地上那些被未用脚跟敲击出的、隐藏在杂乱节奏里的摩斯密码点划(拼出来是“我错了”三个古魔文的音节代码),最后落在未因为用力而紧绷的、沾满炭灰和面包屑的脸上。
但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平复。他晃了晃手中的《圣典》,声音依旧平淡:“第二十七遍。又错了。你把第七章第九节里的‘永恒之约’,写成了‘囚禁之链’。笔画顺序和魔文词根都错了。”
未停止了咀嚼,灰眼睛瞪着但。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但愣住的举动。他努力仰起头(倒挂姿势下这个动作很别扭),艰难地张开嘴,吐出三颗小小的、带着他体温的东西——那是但之前圣痕暴走时,祭袍前襟崩落的银质纽扣。纽扣滚到但脚边,在石地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订正费。”未的声音沙哑,带着倒挂导致的充血鼻音,语气却硬邦邦的,像在支付一笔黑市交易的尾款。
但低头看着那三颗纽扣,沉默了很久。忏悔室里只有光索微微旋转带来的、细碎的摩擦声,和未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最终,但什么也没说,捡起纽扣,收起空碗,转身离开。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未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到耳根烧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在他过去的经验里,弄坏了别人的重要东西(比如武器、工具),赔偿是停止追责最直接的方式。他只是……想停止但那种平静的、却让他更难受的“教学”和“纠错”。
惩罚临近结束时,未在又一次试图调整姿势(为了缓解脑部充血)时,偶然抬头,看到了光牢编织的顶部,在几根主要光索的交汇处,有一行极小、极工整的字迹,显然是用魔法瞬间蚀刻上去的。那不是古魔文,是通用语:
“求爱禁用毒药、暗器及任何军用级材料。(附:植物也可能引发过敏,需提前报备)”
未盯着那行字,倒挂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又轰然退去,留下一种空白的轰鸣。但知道了。但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铜板是什么意图。他的愤怒,不仅仅是因为毒粉刺激了圣痕,更是因为……因为他用这种方式,把“求爱”这件事,变成了一次危险的、携带致命附件的“战术渗透”。
一种比被看穿作战意图更深层的、近乎赤裸的窘迫攫住了未。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行小字带来的灼烧感。然而,当他被释放下来,四肢酸麻地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被但用治愈术最后梳理了一遍体内残留的混乱能量后,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不甘、困惑和一丝奇异躁动的情绪,并没有平息。
几天后,但因为修补圣痕过度消耗,靠在餐桌边小憩。未的目光掠过但疲惫的侧脸,落在他手边那把喝汤用的银勺上。鬼使神差地,他拿起勺子,冰凉的银器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用勺柄最尖锐的末端,在年深日久的木质餐桌上,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刻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那不是文字,更像是某种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简略图示和标记。一个新计划的雏形,在他那被战术逻辑和失败羞耻感共同灼烧的脑海里,倔强地重新成型。
然而,当他真的抱着一束仔细检查过、确认没有任何魔法残留或致敏可能的野雏菊,在深夜蹲守在墓园那道安静的裂缝旁(这里魔力背景干净得像水),准备在但路过时执行他“趁其打喷嚏防御松懈时递出花束”的新方案时——
他听到了但的脚步声,也听到了但似乎被夜风激起的、一个轻微的喷嚏声。但同时响起的,还有但用清晰而疲惫的声音,低低吐出的一句约束咒文:
“以圣痕之名,禁止此人三年内使用植物求婚。”
微光一闪,未怀中的雏菊花茎上,凭空浮现出一对精巧的、由光尘构成的手铐,瞬间锁死。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蔫、凋零,花瓣还未落地便化为细碎的光点消散。
未抱着瞬间空荡、只剩枯萎茎秆和那副虚幻手铐的“花束”,呆呆地站在墓园冰凉的夜风里。手铐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却比任何金属镣铐都更沉重地扣在他的手腕上,不,是扣在他那套刚刚重建起来的、脆弱的“求爱行动逻辑”上。
远处的但似乎叹了口气,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未一个人。
未慢慢蹲下身,把枯萎的茎秆放在地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淹没了他。不是任务失败的懊恼,不是遭受惩罚的疼痛,也不是被揭穿的羞耻。而是一种更尖锐、更无处着力的荒谬感和挫败感。他经历过无数生死,忍受过各种痛苦,但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样,让他觉得自己的所有计算、所有观察、所有精心准备的“步骤”,在但那轻飘飘一句咒语和魔法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如此的不合时宜。
被魔法惩罚,原来比被杀四十次,还要令人感到……无地自容。因为他突然模糊地意识到,但划下的这条界限,不仅仅关乎安全,更关乎一种他完全陌生、也无法理解的“规则”。而他,似乎永远也学不会,在这套规则里,正确地表达那团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的混乱情感。
晨光不是渐渐亮起的,而是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猛地刮开了未眼皮内侧那层黏稠的黑暗。他倏地睁开眼,不是惊醒,是一种从太过逼真、太过绵长的粘稠梦魇中,被生生剥离出来的窒息感。
喉咙干得发疼,像真的呛过血。他僵硬地躺在那张硬板床上,视线空洞地落在低矮天花板的某处污渍上。感官缓慢地、带着刺痛地归位:身下粗糙亚麻床单的触感,窗外远远传来的、规律到令人心安的晨祷钟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正以一种稳定得近乎冷漠的节律跳动的心脏。
没有倒挂的眩晕感,没有光索缠绕皮肤的温暖束缚,没有银铃铛声混合着古魔文诵读的魔音灌耳。指尖完好,没有被毒草反噬的麻痹或灼痛,也没有沾着蚀刻铜板后的金属碎屑和……那该死的、他以为早已彻底清理掉的麻痹粉末。
是梦。不对,之前的经历有多少是梦,有多少是真的?
一个荒诞、冗长、细节逼真到令人发指,并且严格按照他思维中最熟悉的“计划-执行-意外-后果-应对”逻辑链条推进的……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