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页)
是啊,他凭什么?一个用钱买来身份的人,一个连最基础的魔力共鸣都没有的“残次品”,一个手上沾过血的前雇佣兵。他以为自己在帮但,但也许在但眼里,他笨拙的调查和关心,不过是另一种麻烦,甚至可能是危险的暴露。
可默做不到真的放手。那个雪原上递来药膏的身影,垃圾场月光下平静的注视,自习室纸条上工整的字迹……这些碎片拼凑出的但,与他现在所见到的、受伤却拒绝帮助的但,中间隔着什么他无法跨越的深渊。
他需要一个途径。一个能接近真相,又不至于直接被但拒之门外的途径。
在教会这个庞大而古老的机器里,默很快发现了它独有的一套评价体系:贡献值。
一套复杂的、基于工作完成度、额外服务时长、行为规范遵守情况等多维度计算的积分系统。贡献值高的修士,理论上可以申请调往更重要的岗位,获得更多学习机会,甚至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有可能被考虑晋升为执事。
这似乎是个完美的突破口。如果他能把贡献值刷到最高,如果他能在底层修士中脱颖而出,如果他能有正当理由接触到更高层级的档案、记录,或者至少,能有更多自由活动的权限……那么,也许他能靠自己弄清楚但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默开始了他在教会里第一场孤独的战役。
这场战役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日复一日的、令人麻木到骨髓的劳作。
清晨四点,晨祷钟声响起前一小时,默已经起身。他悄无声息地溜出宿舍,去打扫那些尚未轮值到的公共区域:祈祷厅后排最不易清扫的角落,连接厨房与食堂那条油腻走廊的墙面,图书馆下层书架顶端积累的、无人问津的灰尘。他用自制的小工具清理彩玻璃窗棂最细微的缝隙,连管理杂物的老执事都惊叹“这里至少有十年没这么干净过”。
日间工作,他不仅完成自己分内的事,还主动承接他人嫌恶的活计。搬运最沉重潮湿的柴火,清洗堆积如山的、沾满食物残渣的餐盘,处理救济点那些因疾病或污秽而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旧衣物。他从不抱怨,甚至在其他修士试图偷懒、把工作推给他时,他也只是沉默地接过。
夜晚,当其他人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宿舍,默却申请了额外的“夜值”。
一种负责夜间基础巡查和应急处理的岗位,辛苦且没有额外津贴,但贡献值加成很高。他提着昏暗的油灯,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检查门户,记录异常。有时他会刻意绕到东侧那扇彩窗前,门紧锁着,墓园在夜色中一片死寂。他站一会儿,然后继续走。
休息日,当大部分修士选择在宿舍补觉或有限度地闲聊时,默会出现在识字班,帮忙辅导最吃力的孩子;会去修缮组,用他雇佣兵时期学会的粗陋手艺修补破损的家具;甚至主动申请去照看教堂后方那片荒芜的药草园。
即使那里因缺乏照料几乎枯死,默却硬是靠查资料和反复试验,让一小部分耐寒的品种恢复了生机。
他的贡献值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攀升。每月的贡献榜张贴在后勤厅外的布告栏上,默的名字从最下方,稳步向上,一个月后进入中游,两个月后跻身前十,第三个月结束时,已经牢牢占据了榜首。
与此同时,无形压力并没有消失。
最初是异样的目光。当默清晨提前出现在工作区域,那些习惯于磨蹭到最后一刻的修士会露出不自在的表情。当他默默接过额外工作时,推脱者脸上的尴尬会迅速转化为一种微妙的恼怒,仿佛他的勤勉照出了他人的怠惰。
然后是非议。
“瞧,又去了。”同宿舍的修士躺在铺位上,看着默在休息日清晨整理工具准备出门,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全屋人都能听见,“贡献榜第一还不够?这是要上天啊。”
“人家志向远大,跟我们这些混日子的不一样。”另一个修士阴阳怪气地接话,“说不定哪天就穿上执事袍了呢。”
默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背后的嗤笑声被关上的门隔断,却隔不断那根刺。
食堂里,当他端着餐盘寻找座位,原本凑在一起低声说笑的几人会忽然散开,或者故意将空位用杂物占住。他去打菜时,掌勺的修士会“恰好”把勺子里最后一块稍微像样的土豆舀给前面的人,轮到他就只剩清汤寡水。
最直接的冲突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默被派去和另外三名修士一起清理教堂主楼屋顶的排水槽。雨势不小,工作危险且泥泞。那三人互相使着眼色,磨磨蹭蹭,把最外侧、最湿滑的一段留给了默。默没说什么,系好安全绳就爬了上去。等他费尽力气清理完那段堆积了大量腐烂树叶和淤泥的排水槽,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地下来时,发现那三人正躲在屋檐下的干燥处,分享着一小袋偷偷带出来的、烤得焦香的豆子,有说有笑。
见他下来,其中一人,一个较为壮硕的修士,咧开嘴笑了:“哟,我们的大功臣干完了?真快啊!我们还说等你下来帮忙呢。”
豆子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土腥气飘过来。
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他们一眼。那人脸上的笑容里充满了挑衅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另外两人避开他的目光,但肩膀松垮,姿态悠闲。
“下次,”默开口,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沙哑,“如果不想干,可以直接说。不必浪费彼此时间。”
瑞夫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夸张:“哎呦,榜首教训人了?怎么,贡献值高就了不起了?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不知道从哪个阴沟里爬上来的……”
“!”旁边稍微年长些的修士拉了他一下,眼神警惕地瞥了默一眼,压低声音,“少说两句。”
瑞夫挣开,但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白了未一眼,转身走了。另外两人赶紧跟上。
默独自站在雨中,湿透的灰色修士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他忽然想起在雇佣兵时期,也有过类似的时刻。但那时,实力就是一切,不爽可以打一架,打输了认栽,打赢了获得尊重,或者至少让对方闭嘴。但这里不行。这里的规则更柔软,也更坚韧,像一张浸了水的蛛网,粘在身上,扯不掉,挣不脱,只会越缠越紧。
“工贼。”他隐约听到远去的那几人中,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吐出了这个词。
这个词开始像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他的名字后面。
“那个工贼”,成了部分底层修士私下指代他的方式。他的勤勉不再被看作美德,而是一种对既有潜规则的破坏,一种企图踩着别人向上爬的卑劣行径。他的沉默被视为心机深沉,他的付出被解读为别有所图。
他知道这些,但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在乎。他的目标不是同僚的认可,是贡献值,是可能的晋升,是接近真相的通道。
然而,当他终于攒够了申请调岗或查询某些非核心档案所需的贡献值时,现实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