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1页)
冰冷的奉献金没有带来神启,只换来一套沉默的流程。未站在那扇从未对公众开放的侧门前,门上的藤蔓与锁链浮雕像是某种隐喻。接待他的灰袍执事面无表情,递来一叠厚厚的文书。新名字已经印好——“默”。
一个字,一道命令,一副面具。按下指印的瞬间,未感到某种属于“未”的部分被正式封存。
所谓的“洗涤”发生在地下室。没有圣歌,只有消毒喷雾冰冷的气味和机械重复的身份灌输。他们让他背诵新的生平:一个在无名孤儿院长大、蒙受感召的年轻人。故事单薄得像张草纸,却必须刻进本能。
接着是身体上的处理。
背上几处最狰狞的旧疤被激光淡淡地扫过,痛感轻微,痕迹却真的模糊了。当他换上分发的粗糙亚麻内衣、灰色修士服,戴上刻着编号的铁牌时,荒诞感再次涌上。他攒了那么久、沾着血与泥的信用点,就换来了这些。
一个代号,一套制服,一个位于十二人大通铺角落的铺位。
然而,当热水第一次从公共浴室的锈蚀管道里涌出,冲刷掉积年累月的污垢和血腥气;当粗糙但洁净的布料包裹身体;当黑面包和菜汤按时放在面前时,另一种更原始、更真实的慰藉,缓慢地渗入了四肢百骸。这里至少有安稳的睡眠,有遮风挡雨的屋顶,有不必时刻提防背后刀锋的片刻松弛。对习惯了垃圾场风声和地堡孤寂的人来说,这近乎奢侈。
晨祷的钟声刺破昏暗,未跟着人群走入宏大的祈祷厅。他站在最后排,含糊地念着不懂的祷文,声音淹没在众人的低吟里。随后,日复一日的劳作开始了。
首先是擦拭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回廊石栏,彩玻璃窗棂上闪着微光的能量尘埃,自习室他曾经坐过的、如今空荡荡的角落。他跪在冰凉地板上刷洗,水桶漾开浑浊的圈。
之后是搬运救济点的陈年豆子,节日用的沉重装饰,维修用的建材。雇佣兵时期淬炼的力气,如今转化成稳定而持久的负重。汗水浸透灰色的布料,又在阴冷空气中慢慢变凉。
最后,是服务。粥棚前麻木或感激的面孔,识字班里费力描画字符的手指,医疗站里寥寥无几的草药与绷带。
未虽然只是像他的新名字“默”字一样,沉默地分发,沉默地维持秩序,像一颗被嵌入庞大机器的、无声的齿轮,但这些公开的、体面的工作,构成了教会慈悲的光晕,也填满了默绝大部分的时间与心神。
它们被设计得极其碎片和重复,足以磨钝最敏锐的神经。他试图在搬运间隙观察,在打扫时留意,寻找任何与但有关的蛛丝马迹,却困难重重。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核心区域遥不可及。而但,那个蓝发的身影,仿佛从他成为“默”的那一刻起,就从这片空间里消失了。自习室换了主持,祭坛轮值不见其人,连医疗站也换了负责人。一丝隐隐的不安开始在默心底滋生:是下毒事件的影响?还是更糟的情况?
在适应规则与徒劳寻找的同时,雇佣兵的本能让默感知到了水面下的涌动。仓库里,标注“救济”的物资会悄悄流向“内部协调”的角落;厨房里,修士的黑面包与“特定场合”的白面包、肉食,泾渭分明;某位执事的私人储物柜里,藏着公开渠道永远短缺的药膏。熄灯后的集体宿舍,低语交换着关于岗位、巡视、乃至某些执事“额外门路”的模糊信息。权力在这里以更细微的方式流淌:仓库老执事的一个眼神,调度修士笔下的一划,甚至掌勺修士手里那把长柄勺的倾斜角度,都能决定一天的难易。默明白了那个黑市神职人员所说的“不舒服”——一种被无形网格精密测量、缓慢挤压的感觉。像他这样通过“奉献金”进来的人,似乎不止一个,他们彼此疏离,却心照不宣,被打散在人群里,成为一个沉默的亚群体。
时间在重复与压抑中流逝。默的身体因规律生活恢复了些许底层健康,精神的某处却感到缓慢的锈蚀。直到那个沉闷的下午,他被派去清理教堂后方荒废的杂物院。
院子里堆着断裂的烛台、破损的帷幔,杂草几乎齐膝。正当他搬动一个沉重的朽木底座时,对面那扇通常紧锁的偏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影踉跄闪入,迅速反手关门,背靠着门板急促喘息。
是但。
月白色的祭司袍下摆泥泞不堪,袖口被荆棘扯开线,蓝色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脸色异样潮红,呼吸粗重,右手紧紧捂着左上臂,指缝间,灰色的布料隐隐渗出一抹刺目的深色。
默的心脏骤停一拍。他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眼前的杂物,全身肌肉却已绷紧,感官放大到极致。
但的喘息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几秒后,他似乎缓过一点,抬起头,目光扫过,然后死死锁定了默。
那一瞬间,默感到一道冰冷的审视,锐利如刀,全然不同于月光下的平静或垃圾场中的沉重。那是属于猎食者或受伤困兽的眼神。但几乎在认出他的同时,那眼神迅速变化,锐利被压下,转而浮起复杂的波澜——惊愕、一丝狼狈,然后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
默放下手中的东西,垂首站立,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破绽的相遇。
但先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强自平稳:“新来的修士?”他用的是完全陌生的、属于上位者的询问语气。
默瞬间领会。在这里,他们是第一次见面的祭司与低阶修士。
“是,祭司大人。修士默,在此清理。”他低声回答,姿态恭敬。
但点了点头,手仍按着伤处。
“此处偏僻,你倒勤勉。”他停顿,似在斟酌,“我……在后方墓园查看时,不慎滑倒,被断枝所伤。从此处返回较为近便。”
墓园滑倒?断枝能造成那样的出血和脸色?默的视线迅速扫过但捂着的胳膊,那深色痕迹在缓慢洇开。“大人伤势似乎不轻,应立即前往医疗站。”
“不必。”拒绝来得快而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小事。你忙你的。”他试图站直离开,脚步却虚浮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主建筑方向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正向杂物院而来。但的脸色蓦地一白,看向默,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近乎急切的情绪。
默动了。他几乎本能地侧身,将旁边一堆厚重的破旧帷幔猛地扯过,看似随意地堆在但进来的小门附近,同时也挡住了袍子下最显眼的泥污。接着,他抓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快速清扫但脚下带来的泥痕,动作流畅得像早已计划好要清理那里。
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的隔阂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底下某种极沉重、极复杂的东西。他迅速调整呼吸,挺直背脊。
两名后勤执事推门进来,见到但,立刻躬身:“祭司大人。”
但微微颔首,语气已恢复淡然:“来看看是否有旧物可用于俭朴仪式。你们自便。”
执事目光扫过院子,落在低头清扫的默身上,未觉异常,例行检查后便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但紧绷的肩膀微微一塌,几不可闻地吐了口气。他再次看向默,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