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葬衣冠(第3页)
绝望的叫喊声如同导火索点燃了所有积压的恐慌。现场瞬间失控,人们丢魂似的八方逃散,有人往家里奔,想回去收拾细软,携老扶幼出逃。有人直接往城门外跑,急着南下避难,四周街巷好似江潮过境,乱成一锅粥。
周瑛本能地随着人流逃离,脑子一片空白。
方才拥挤的街道霎时空空荡荡的,唯有那可怜的男子还跪在原地,嘶声悲号。
周瑛忍不住回头,见他仰着头,嘴巴张大到极限,既像在控诉这残忍的世道,又像是拼尽全身力气,向天公乞求一丝渺茫的生机。
乌云蔽天,秦淮河边墨浪拍岸,往日两岸绵延的花灯都不见了,只见几处灯火恍如寥落残星零散分布。世界像个半明半暗的
八卦,远方尚有青光盖地,近处漆黑混沌。
周瑛在桥畔没头苍蝇似的不停转悠,脑子里反复闪现那满身血污的扬州男子,以及清军铁蹄踏破南京城门的可怕画面,内心像被架在灶上用文火慢炖般恐惧煎熬。
翘首等待良久,宗保总算领着田文琼来了。
见到未婚夫,周瑛混乱的心便有了依托,打发弟弟先回家,恳切地对田文琼说:“我有急事同你商量!”
她太心慌了,没察觉田文琼状态异样,自顾自匆忙交代:“你也听说了吧?鞑子攻占扬州,已兵发南京了。我们不能再等了,我已经跟爹说了,他也叫我们明日就走,等到了泉州再办婚事。”
她眼巴巴望着田文琼,没能从他脸上寻到温煦回应,这才看出反常。
“你怎么了?”
她如坠冰河,感到一阵战栗的凉意。
田文琼缓缓抬眼,满眼陌生的沉痛与愧疚,犹如刀尖对准她的心脏。
“对不起,瑛娘,我不能跟你们走了。”
周瑛五雷轰顶,半晌方茫然发问:“为什么?”
她听着自己的声音遥远缥缈,意识快与黑暗化在一处了。
“昨日我爹收到消息,鞑子于本月初八进攻镇江,我的二叔三叔率军在江边阻击敌军,最终全军覆没,双双殉国了。”
田文琼语出痛肠,泪如雨下。
周瑛料想这噩耗来临时,田家人定如遭受了灭顶之灾,她满心惊疑:“我听闻镇江总兵郑鸿逵麾下有数百艘战船,兵力远胜鞑子,难道没有驰援他们?”
田文琼泣不成声:“郑鸿逵那厮平日沉迷享乐,军纪涣散,开战后郑氏水师一触而溃,郑鸿逵当即率部弃了镇江逃往福建了。”
他愤恨渐起,咬牙切齿怨憎:“这都是马士英那奸佞害的!他蛊惑圣听,猜忌忠良,徐州失守后他下令禁止所有船只渡江,纵容郑鸿逵炮轰刚上船的友军,逼反李成栋、胡茂桢、郭虎等人。如今明知鞑子已接连攻陷镇江、丹阳、句容,南京早已门户大开,却还封锁消息、欺瞒朝野!此贼不除,天理难容!我死前定要取他项上人头,为天下人除害!”
“死”字入耳,周瑛骇然失色:“你要去死?”
田文琼慌忙垂下眼,避开她惊惶的目光,片刻后鼓起勇气抬头,表情满含决绝与痛心:“瑛娘,我五个堂兄弟都随叔叔们战死了,我是家中长子,若贪生苟活岂不辱没我爹一世英名?已决意随他死守孝陵,他日捐躯尽忠,马革裹尸,方不愧叔叔兄弟们在天之灵。明日我两位姨娘将带弟弟们前往泉州,我已另备车马,你带上周叔宗保,同他们一道上路。”
他语速极快,生怕稍有停顿便会被她眼中的绝望击溃,更怕自己会动摇以死明志的决心。
周瑛在恍惚惊惧中翻滚,转瞬间五内俱伤,怒火迸发,失声詈吼:“田文琼你怎么这么糊涂!大明落到如今这地步,是昏君和奸臣造成的,这祸事凭什么让我们来扛?你叔叔兄弟们都不在了,田伯父也决意与孝陵同存亡,田家从此人丁单薄,你就更该努力活下去啊。不然以后谁来照顾你那三个未成年的弟弟?你就不怕田家绝后吗?”
她从未这般失态过,像含冤的厉鬼,张牙舞爪。
“还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今后怎么办?你过去说的话都是假的吗?”
田文琼悲不能胜地闭上眼睛:“璎娘,是我负了你。文琼命浅福薄,今生有缘无分,来生必结草衔环相报。”
他抬起右手,摊开的掌心上静静躺着一枚莹白的和田鸳鸯珮。那是他们订婚时周家交换的信物。
周瑛像对着一块顽石说话,理智崩溃,狂躁哭骂:“你就是个蠢货!蠢货!前朝覆灭时,北方多少大臣降清,不照样高官厚禄,安享荣华!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那些殉难者?你别意气用气,那不叫节烈,是愚忠啊!”
田文琼仍旧紧闭双眼,眼缝间泪出汹涌。
周瑛彻底慌了,不顾尊严地扑进他怀里,双臂死死环住他腰,脸埋在他的肩头,所有锋芒都化作卑微哀求:“我们从小好到大,我一直盼着你来娶我,那怕再多风浪,只要你我在一处都能熬过去。求你别丢下我……”
从两小无猜到两情相悦,他早已融入她的生命,如同血肉相连的至亲,她怎么割舍得下?
田文琼泪流满面,心如刀绞,抬起的手在半空僵了又僵,指尖距她不过寸许,终究狠狠攥拳,决然推开她。
玉佩被强行塞进她手中,冰凉的触感痛如针扎。
“保重!”
他大步流星离去,脚步踉跄了一下,仿佛被夜色绊住了,但终究没有回头。
周瑛凄楚呼喊,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心一寸寸沉进寒潭。终于支撑不住,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痛哭不止。
涛声潺潺,风声凄凄,似在陪她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