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葬衣冠(第2页)
闽小梅的父亲曾在崇祯朝任吏部郎中,先帝驾崩后他南渡归乡,赋闲在家。闽氏乃江南望族,家资巨万,奴仆上千。闽小梅生于富贵乡,天真烂漫,从不识人间愁滋味,周瑛还没见她这么沮丧过。
闽小梅晃眼瞧见她指甲盖上残余的蔻丹,拉过她的手腕笑问:“你染指甲啦?”
周瑛莞尔:“我要做事,才几天就掉色了。”
闽小梅瘪嘴:“凤仙花我家还多得是,可我想你大概没心思再染了。”
她扭身从座位下取出一只锦盒,一边打开一边说:“琳琅宝斋今日正在发兑,我去挑到一些好货色,这只凤钗很适合你,戴上试试。”
她不由分说将一只硕大的展翅金凤钗插到周瑛髻上,左右端详着称赞:“好看,真好看。再试试这只,这只也不错……”
她插花似的接连往周瑛髻上插了两只金钗、一支玉笄、三根嵌宝玉簪,周瑛头颅渐沉,忙止住,调侃:“你拿我的脑袋做插糖葫芦的草把子吗?”
闽小梅笑中带苦:“瑛娘,父亲要带我们去广州投奔叔父们,后日便出发了。”
周瑛愕然,立刻联想闽家必是收到可靠消息,知道南京快保不住了。
闽小梅难过地珠泪盈眶,双手握住她的手倾吐衷肠:“我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我想咱俩好了一场,总得给你留点念想,这几件首饰你就收下吧。”
周瑛和她做了几年知心姐妹,离别在即,不胜感伤,也想回赠礼物。身边没有贵重之物,只好褪下左腕上的包金银镯交给她。
闽小梅当场戴上,含泪劝告:“南京怕是守不住了,你也快带家人去避难吧,父亲说鞑子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走晚了恐受池鱼之殃。”
这句话不停在周瑛脑海里回荡,爬出蛛网般四通八达的乱线,她顺着每条线延展思绪,次次都能吓一大跳,浑然不觉地被行人裹挟着从洪武街走到了聚宝门内。
突然,前方惊呼拔地而起,拥挤的人群如同被利刃剖开的水流,向两侧急速闪退,推挤踩踏中不断有人受伤。
只见一道黑影疾驰而来,是一匹双目赤红的黄鬃马,马背上的男子披头散发,鸠形鹄面,一身青衫破烂不堪,布满黑褐色的污渍。
他伏在马背上,一边疯狂纵马,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犹如挨宰的公鸡。
马蹄踏过泥洼,溅起浑浊的水花,接连撞倒好几个躲闪不及的路人。
周瑛不及多想,丢下竹筐穿过人缝,待烈马奔至近前,她瞅准时机,手腕一翻,稳稳扣住马辔头,掌心运力,借着马匹狂奔的惯性顺势一拉。
烈马吃痛,前蹄扬起,纵声长嘶。
马背上的男子顿时失衡,周瑛手腕再一发力,借着巧劲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男子重重滚落在泥地里,她则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死死攥住缰绳,一手拍向马颈,低声喝止。
烈马挣扎数下,终不敌她的挟制,渐渐平息下来,喷着粗气原地踱步。
那男子额头磕出了血,仍不知疼痛地挥手嚎哭,声音惨厉,惹人心悸。
愤怒的人们拥上来拳打脚踢,骂声不绝,被几个长者和理智的路人劝阻。
周瑛翻身下马,挤进围观人群。
那男子已被人左右架起,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看衣着像个读书人,兀自嗷嗷疯吼。
一名老者含了口凉水,照他脸上使劲一喷。男子打了个寒颤,哭声渐低,转为细弱游丝的呜咽。
此时周瑛才看清,他青衫上的黑褐色污渍竟是大片干透的血迹,有的凝结成块,边缘泛着暗紫,像从血池里淌过来的,身上还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熏得近处人掩鼻直退。
人们惊骇议论,竞相询问男子身份来历。有人见他打聚宝门进来的,推测问:“你是从扬州来的吧?”
男子听了连连点头,目光清明了些。
人们忙不迭追问:“那边形势如何?”、“史督师还在率军抵抗吗?”、“鞑子会不会打过来?”
他们其实早已从男子满身的血迹、疯癫的情态里辨出端倪,恐惧阴云席卷了每个人的心头,吸纳所有声响,形成不合时宜的寂静。
男子烂泥般瘫跪着,肩膀耸动,哀哀而泣:“完了……全完了……上月二十五扬州城就破了,鞑子军和叛军进城后奸淫掳掠,见人就杀,直至端午那天才封刀……”
他声音虚弱得几乎断裂,每说一句喉咙都像要被锯出血,“到处都是尸体,堆积成山,漫过了屋顶,连河里、池塘里都填得满满当当!我家六十五口人,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全没了,就剩我一个,在死人堆里躲了三天三夜,前天才顺着城墙窟窿爬出来,一路逃到这儿……”
周瑛想象扬州城尸山血海的景象,蓦地恶寒透骨,依稀看到一头摩天巨怪荡地而来,它的影子盖住了巍峨的城门楼,俯瞰城内的蝼蚁众生,呲着獠牙,准备择人而噬。
随着男子的哭诉,人群中渐渐响起连续不绝的抽气声。人们的肝胆被这字字泣血的证词逐一击碎,老者拄着拐杖摇摇欲倒,妇人紧紧搂住身边的孩童,泪水涟涟,更多人彼此依偎着,抖做一团。
有人猝然惊叫起来:“扬州城破了!鞑子很快就会杀过来了!”
“南京城快完了!大明朝快完了!”
“快跑啊!再不跑没命了!”
………………